丽莎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她的父母始终不曾结婚,她是他们的非婚生女儿。
传记的开始,成年以后的丽莎回忆自己在父亲家里偷东西的经历。她在书中写,“在阴暗的卫生间里喷玫瑰喷雾时,我在落下的雾气中感受到了自己的轮廓,这让我感觉自己不再像一个隐形人。”或许听来有些滑稽,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她才在父亲的家里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或许正是因为特殊的成长经历,让她变得如此敏感。她很擅长捕捉划过心底的刹那幽微感受,时时刻刻处在一种谨小慎微的状态。相信那是长期试图揣摩父亲的情绪训练使然。作为一个得不到父爱的女儿,她一直很孤独,没有存在感。即便她的父亲赫赫有名,但对她来说,她跟他仍然隔得很远。很长时间她在他的眼中仍然是一个不存在的女儿,一个隐形人。
那时她的父亲已经患病,他在三个月之后死去。她开始在他的家里偷东西,如同一种自发性的补偿。好像来不及了,她要把失去的一切都弥补回来。像饥饿太久的人抓起眼前任何能吃的东西慌乱吞食一样。但结局仍是悲情。
一个本该在幼年享受正常父爱的女孩,结果却是需要长期面对这个男人在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中缺席的现实,并且,她还必须得习惯。多年以后,她在传记中回忆,“就我的理解,'有父亲'并非是稀松平常之事,而是上天眷顾。我们俩单独相处的时间并非一贯流畅,而是像手翻书一样断断续续的。”那是难得的一次她跟父亲亲密接触的机会。是她去日本的一次研学旅行,乔布斯正好在日本出差,突然顺道来看女儿丽莎。他向她借了日元,后来还她的时候他直接给了她一万日元,这个数额对当时的她来说简直如同天文数字。让她无比激动。
虽然父亲给未成年的女儿钱很正常,但对她来说,却是一种殊遇,如同一种特赦。对很多同龄人来说本是理所应当的东西,对她来说,却是必须要经过漫长的争取才有机会得到的。而事实上是,绝大多数时候,她的争取在面对这样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男人面前,是无效的。
多年以后,即便父亲已经去世,或许她都不能真正理解父亲,不能真正理解这个男人,真正走进他的内心。她说,“他就像米开朗基罗的男性石雕,半是平滑,半是粗糙,总令人揣测其内部世界。”
这个人太过于复杂,显然他并不是那个大众眼里被光环笼罩的名人乔布斯,在那个响亮名字的背后,女儿双眼看到的是一个集合了矛盾,怪异,苛刻,洁癖,吝啬,变态,粗鲁于一身,甚至有点不着调的男人。在家的时候,即便在女儿面前也喜欢只穿一条白色内裤和黑衬衫来回走动,还会肆无忌惮在女儿的面前跟女人亲热,也会光明正大跟女儿讨论性话题,当说到将来上大学的时候,他的建议是可以不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在你最有创造力的年纪,他们却教你别人是怎么思考的,这样会毁掉人的创造力,把人都变成笨蛋。”
……
作为父亲的乔布斯,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男人,他的女儿始终不能判断下一刻他会打出一张什么样的牌。她说,“他永远游离于光明与黑暗两端,没有中间地带。”
面对昔日情人和女儿提出的若干要求,他的答案毫无悬念,始终都是拒绝。拒绝为她们母女提供一处住所,拒绝为她们买车,拒绝为她们施舍一两件家具,拒绝为她们支付房租,拒绝支付女儿的大学学费……总之不能跟他提任何要求,虽然有时那是他作为父亲必须履行的责任,但他一概无视。可是他自己,却是极尽所能的豪奢。她第一次意识到父亲的奢侈,是他买了一顿豪宅,在意的却是豪宅里面两棵两百年树龄的树。她说,“当我看到他公寓的样子时候,我很吃惊。或许他的简朴生活观只是对我而言,只是他对我吝啬的借口而已。或许他是两面人。”
一次,当她想要父亲换下来的旧车时,乔布斯的回答是,“休想。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或许他并不喜欢别人对他有所要求,这意味着别人对他的掌控,而他喜欢无拘无束来去自由。或许他在事业方面无懈可击,但在生活方面,他没有任何逻辑可言,有时天真的像一个孩子。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中,或许他并不理解做父亲是一种什么感觉,不能理解父亲这个身份真正意味着什么。从某种意义来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任性。但任性的结果,无论他有没有自知,是他毁掉了一个女人的生活。
丽莎的母亲无数次因为自己一地鸡毛的生活在女儿面前瞬间崩溃。最好的年纪没有爱情,拖着一个孩子四处流浪,被男人抛弃,被贫穷逼得走投无路。在她眼里看来,虽然妈妈比同班同学的母亲年轻、敏感、聪明,但是妈妈不像同学的母亲一样,有丈夫,有房子,有完整的家。所以,“她觉得自己当时有两个职责,一,保护好妈妈,这样妈才能把她保护好;二:塑造她,磨炼她这样她才能应对这个世界,就像拿砂纸给漆面抛光一样。”
不得不说丽莎的聪慧让人叹服,很早的时候她就敏锐地意识到,她们母女面临的是这样一种困苦的处境。所以她几乎很少给母亲添乱,在她脆弱无助的时候。更多的时候,她是母亲的一股源源不绝的力量。在父亲常年缺席的生活中,丽莎终究还是蜕变成为一个美丽,独立而自强的女性。但很显然,无论经济还是精神层面,乔布斯几乎没有通过实际行动对女儿有过多少有意义的帮助。丽莎的成长,是藉由她自己对周遭环境和自身处境一次次的理解和内化才得以完成。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她走过的那条路有多黑暗多艰难。
曾经,乔布斯连一个睡前晚安都不会施舍给女儿,即便她是那么孤独,那么渴望。但父亲选择漠视。她说,“他并非我想象中的那种父亲。的确,他的家里有电梯、钢琴、管风琴,他富有,出名,帅气,可美中不足的是,跟他在一起时,我明显感觉到精神上的空虚,那是一种莫大的孤独感——楼梯位于厨房后面,却没有灯;风从阳台吹进来,而阳台摇摇欲坠。我想要的都有,却无法乐在其中,就像豪华宴会上的一道冷饭。”
就是这样一种冷淡的父女关系。即便她从小到大,全部的成长期尝试想在父亲的心里赢得一个小小的位置,让他认同自己,但这个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不曾想,自己的成长就是在一次次的落空中完成的,想起来心里不免觉得寥落。
即便他在去世之前,一次次在她面前泪流满面,一次次地对女儿说自己对她有所亏欠,还有什么用呢,丽莎已经长大,在她最需要父爱的时候,他没有在她的身边。而他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一切都太迟了。即便父亲终于承认了自己曾经以她的名字“丽莎”来命名一台电脑,她如释重负,终于得偿所愿。她感觉自己强大了很多,并在父亲面前第一次挺直了胸膛。还有什么用呢,一切为时已晚。
26万字漫长的回忆,丽莎的叙述冷静细腻清醒而客观。这个名叫乔布斯的男人,影响了世界,世界同时见识了他的创意和睿智。但那耀眼的光环跟她无关,跟她们母女的生活无关。在丽莎的眼中,乔布斯只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父亲,而这个父亲,跟本谈不上伟大,甚至是失职的。一次一次把她们母女折磨到崩溃,逼到绝境。他就像一个冷血动物。没有作为父亲温暖和柔情的一面。丽莎的笔下,还原了一个无比真实的父亲,一个无比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个盛名笼罩之下的标签。所以,在她父亲的公众形象因为卓越的成就已然变得单一而固化的情况下,这份记录显得极为难得。
对于自己过往的经历,丽莎说,“当时我只觉得,我不会用任何一段人生经历与别人交换,哪怕是那些令我难过万分,希望自己未曾存在的时刻,我也不愿将其交换出去。倒不是因为我的人生多么正确、多么完美、多么好,而是因为无数个选择铺成了我的人生之路,这些都独一无二,深入我的肌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被这个念头环绕包裹,如此亲近,就像我的皮肤一般,它已经足够好了。”
女儿的身体中毕竟流淌着父亲的血液。她并不愤怒。并不因为父亲漫长的缺席而对他有任何不满和埋怨,心中只剩下了平静。重要的是,这一生,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曾是自己的父亲。即便这段关系并没有那么平顺,并没有那么完满,甚至留下颇多遗憾。但毕竟它还是一段难得的缘分,而这段父女之间的缘分,一生也仅会拥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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