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喜欢君子兰花了。
母亲离开我们整整一年了,没有了爸爸妈妈,我仿佛没有了根,不知道该去哪里。但是每当我看到君子兰花的时候,就仿佛看到母亲慈祥的面容,母亲在的时候,家里有十数盆君子兰,撑着肥厚的叶,郁郁葱葱盛开在明媚的阳台上。母亲每日精心地伺弄她们,我常常看到她老人家的丝丝银发在翠碧的叶儿间闪烁。
一九八七年的春天,父亲从沈阳风尘仆仆地带回两盆君子兰。那时,她们那么幼小、细嫩,父亲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照料着,并专门买了本《如何栽培君子兰》的书,一有空闲就拿在手上看呀、学呀,每每出差,总不忘千叮咛万嘱咐,让母亲照看好她们。一回到家,打开旅行包,首先拿出的不是某地的沃土就是某种特殊肥料。父亲每到星期天喜欢去钓鱼,钓了鱼,总是剥出血腥的内脏深埋在君子兰的根下。晴日里,端到太阳底下朗晒着;冬日里,便搬到卧室里暖着她们。在父亲的精心呵护下,两盆君子兰渐渐长大了,宽大肥厚的叶儿欣欣向荣地舒展着。
一到春天,父亲最渴望的事情就是君子兰花开。九一年的春天,父亲患了重病,在行将去北京治疗的前夕,把家门钥匙交给了小舅,嘱他常来关照君子兰。我们兄妹几人轮流去京护理父亲,不论是谁,一到北京,先要向父亲汇报君子兰的情况。君子兰并不因父亲不在身边而懒散,相反,她们一如既往地生长着,那葱葱的绿意寄予了父亲生命的向往。
第二年的春天,父亲回来了。但他已不能下地行走,每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一天早晨,我一到医院便告诉父亲,君子兰结出花蕾了,我说:“爸,等君子兰花开了,您的病就好了,您就可以回家了”。我心里虔诚地这样相信着。父亲笑了,笑得惬意极了,阳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脸上,我不禁俯下身子,亲了亲父亲的脸。
父亲喝了我送去的牛奶,歇了歇,让我扶他坐起来。好久没有下床了,父亲坚持要下地走走,甚至拔掉了氧气。我搀扶着父亲站了起来,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虽然他的身体非常虚弱,可他的每一步都那么坚实、稳重。
父亲高兴极了,坐在床头微微喘着气。那一刻,我竟真的以为父亲好了,没事了,可以一起回家了。欣喜的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流,我背过身去狠狠地抹干了泪水。
父亲靠在床头,要我拿出笔和纸来,我顺从地把纸和笔递给他。我知道他又想画画了。小时侯,我常常坐在低矮的红漆小桌旁看父亲给我画画,他一笔就能画出一只小兔、小鸭、小猪、小狗什么的,一画就是一大群,有摇摆散步的、有疾驰奔跑的、有懒懒卧倒的,虽只有寥寥数笔,但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父亲把他的血型、他的善良、他的性格的大部分遗传给了我,可惟独使我遗憾的是,我没能继承他画画的天分。
父亲久不握笔的手有些颤抖,以至于第一张没有画成功。我重新铺好一张纸,他振作精神,紧紧握住手中的钢笔,用流畅的笔锋很快画好了一副画。望着这副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这是一匹多么矫健的骏马呀,那昂扬的头、滚圆的腰身,奔腾的四肢,父亲还为它配了一副结实的马鞍——这不正是父亲渴望奔跑的愿望么。
九二年四月一日早晨,我来到了医院,按抑不住兴奋的心情告诉父亲:“君子兰花开了”。父亲笑了,他的笑极淡极淡。我用小勺喂父亲喝了一碗牛奶,象往常一样,坐在父亲的床边,为他读《图格陧夫散文集》里的散文诗。温暖的阳光透过淡黄色的窗棂斜照在雪白的被单上,照在父亲慈祥的面孔上。这一刻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当我的好友把大大的一盆君子兰花抱到了医院,当我把花抱到父亲面前时,我对爸爸说:“爸爸,您看看,花开得多美呀。”我轻轻呼唤着,可父亲安详地闭上了双眼,一丝淡淡的微笑永恒地挂在他的嘴角。我相信父亲一定看到了,看到了他盼望已久的盛开着的美丽的君子兰花。我把脸久久地、久久地贴在父亲的脸上,父亲的脸温热温热,我不相信这就是父亲永远的离去。
为父亲守灵的那天晚上,哥把盛开的君子兰花放在父亲的身边,周围点燃了无数根蜡烛。我久久地跪在父亲的面前,望着玻璃棺罩内父亲的面孔,在红艳的君子兰花和烛光的映照下,显得那样从容和安详。我仿佛又听到从父亲宽厚的胸膛里发出的咚咚心跳声。记得小时候,我常常把头埋在爸爸的胸膛里,听父亲鼓声一般的咚咚心跳,在这温暖的怀抱中,香甜地睡去。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我在心中默默念道:“爸爸,君子兰花开了,她就在您的身边陪伴着您,就象您的女儿永远陪伴着您一样”。
花开了整整二十一天,给父亲祭完“三七”,她就谢了。从此,母亲把痛苦深深埋在心底,把君子兰盛开的希望寄托到来年的春天。母亲精心地为君子兰花授粉,把结出的籽种到泥土里,不多久,小幼苗纷纷破土而出。母亲常对我说,她要把家里种满君子兰花,让那浓浓的绿意陪伴我们。许多人看到我们家的君子兰苗又宽又大,便向母亲讨要,母亲总是愉快地赠予。
自从母亲开始种养君子兰以后,家里渐渐变成了一个花的世界。我的写字台上常常被母亲放上一盆盛开的小花,楼前狭小的空地,也被母亲用铁锨开辟出小小的花圃,栽上郁郁葱葱的花草。每年春天,花圃里都会盛开出粉红的、淡黄的、嫩白的各色各样的牡丹花儿,她们在阳光下争奇我们总爱流连在母亲的花圃旁,可最关心的,仍然是那两盆君子兰花,连小侄女每次回到家里,都总是问“奶奶,君子兰花什么时候开放?”
如今,爱种花的母亲也离开了我们,君子兰花也早就随父亲的离去、母亲的年事已高而凋谢而离开。春天又来临了,楼前的花圃里满园盛开着鲜艳美丽的牡丹花,她们并不因母亲的离去而懈怠,她们依然盛开着,宛若爱花的母亲还在那里,她老人家的丝丝银发在明媚的春光下、在碧绿的叶儿间、在娇艳的花朵的映衬下熠熠闪烁。
——谨以此文献给全天下的所有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