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有种香气哄骗着我，在日后漫长的时光里陪着万千思绪消磨而过。它甜蜜、诱人，像裹挟着糯米纸的大白兔奶糖令孩子有无限地向往。所以时过境迁，离家百里，即使我记不清旧街巷是否有开花的石榴树，记不清后庭院里一年四季树叶落地的声音，却还清楚地记得那抹香气靠近我时顷刻间的盎然。

端出姥姥捎来的陈年砂锅，也端出家中刻花的火炉。在某年某月一个空闲的夏日午后，云淡与风轻的遇合便开始了。屋前野生的狗尾草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许是乏困了，它们佝偻着腰在打瞌睡。而我，斜坐在花台旁的小石凳上，听从母亲的吩咐剥红豆粒儿。盛夏闷热的因子充斥了整个院子，但花台里的青草还是自顾自地葱郁起来，条条熟透了的红豆荚散落在竹篮筐里，并无什么条理，但我知道这一粒一粒果实的来历，知道母亲是如何在菜畦地里播种与浇灌使它成长的。拿在手中翻卷着的豆荚外壳已经变得十分干枯脆弱了，但它们还是悉心呵护每一颗细小的红豆，尽量不让它外露，算是豆与荚的不离不弃吧。因而我稚嫩的小手轻轻一掰，往往不用使力，便能瞧见圆圆滚滚的红豆粒儿落在白瓷盘里，三两成群，掷地有声，也算是件趣事。

不知几时，母亲已悄悄走进厨房，不紧不慢地将砂锅洗净，从我面前抓起一把红豆来浸泡，再捡些干柴备些煤球，为刻花的炉子生火。她手握残破的蒲扇在下端的出风口轻摇着，胖嘟嘟小花狗也跑去一旁看热闹，独留我在通风的院子里将多余的红豆装罐。

于是下一秒，在靠近厨房木门的那一端，几缕烟雾锁在炉口，又有几缕冉冉升起，顺着风干的空气蔓延到我的身旁，再往远方散去。不会持续多久，温火升起来，烟便沉下去，当那种独特的烟熏味越来越淡时，我就明白火生好了，母亲该开始那一套熟悉的动作了。轻舀两大瓢井水倒置锅中，约莫在砂锅的三分之二处，再往里面丢一撮儿洗净的红豆，盖上锅盖，调好出风口，每一步都干净利索，不露痕迹。夏天屋外的气温几净三十度出头，但爷爷奶奶打的那口石井却有魔力，蕴藏地底的井水不仅甘甜纯净，而且冰凉沁人。被水覆盖了的红豆完全沉浸在一片凉爽中，令人有一丝小小的羡慕，只是来不及享受，迎接它们的下一刻就是猛烈的高温进攻。

那时候，我收好了红豆，拾掇好豆荚，就喜欢倚在红漆木门旁，一动不动，入神记录着眼前那幅宁静祥和不掺杂任何声音的画面。一回又一回，目光牵引着脑海深处的神经，直到我记住了母亲全部的动作，像是一部默片。红豆汤的熬制其实是漫长的，从大火熬制到小火闷煮，需要一个多时辰的时光。夏日，屋外的天色并无多大变化，知了坚守在同一棵树上的枝桠上，不换地方，爸爸依旧要到很晚才会回家。但面前的砂锅就不一样了，那里面是一片排山倒海的景象。沸水与红豆翻涌着交融在一起，豆皮在沸水的诱惑下一点点绽开，脱去了花衣，豆肉赤裸在沸腾的开水里，逐渐被拨弄地柔软、粘糯。只要太阳偷偷地再往西挪几步，淡淡的味道便会弥漫开来，黏土制的锅盖也被蒸汽顶动，那种香气愈加缠绵、愈加悠长。直至所有红豆在锅炉里烂开出了豆花，美味的红豆汤才算是真正熬制完成了。

轻唤母亲，“妈，豆汤是不是煮好了呢。”我等得有些着急，便隔一段时间问一遍。她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轻擦双手，然后揭开锅盖，瞬间，一股携着温度的清香铺面而来，我装着一锅浓稠红豆的眼睛像是放了光。“快，拿碗来，妈妈盛给你尝尝。”我赶忙跑到橱柜那里，用笨拙的双手捧来一个超大的瓷碗，望着妈妈把融化了的红豆全都舀到我的碗里，一勺，两勺……偶尔加点糖桂花或者红砂糖，搅拌均匀，更加甜蜜，味蕾与思绪上的碰撞就此开始了。

“慢点，可千万别烫着！”

“嗯嗯，我知道啦……”

夜色在我的碗底降临，星辰与内心的满足共生。红色蔷薇花簇拥在房屋前，深沉而艳丽，染地根茎上绿叶也带点墨色了，而钟表上的时间就这样静止，这一刻，是我许多年循环往复的回忆。王维曾作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是赠予好友李龟年的，而在古时候，就有很多人称红豆为“相思豆”。王菲曾演唱歌曲《红豆》，亦用婉转的歌喉表达了相思的哀愁，或许或许，结实、鲜红、浑圆又晶莹如珊瑚的它真有令人萌动相思之情的奇妙吧。

窗棂外又是一个崭新的夏天，童年有许多个夏天走街串巷，同陪我与母亲煮那一碗甜蜜诱人的红豆汤。知了停歇的香樟树稍，陈年砂锅与刻花的炉子，还有后来跑丢了的小花狗…….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儿，长大的记忆不知怎么的越发清晰，越发怀念，就像这一碗红豆汤，从回忆里逃脱出来上演昔日情节。十几年的光阴，时间就从母亲的皱纹和白发间溜走，炒香椿鸡蛋的那双手也开始衰老，田间那个手提篮筐傻笑的孩童也不见了，我好像还没来得及说句再见，就踏上一趟列车向远方飞驰而去了。再回首，剩的是匆匆与迟迟，剩的是绵绵情思。

五月炎热天气的日数，比四月多，比六月少，那一方菜畦地又在长着什么呢。我瞧见校园庭廊里火红炽热的石榴花盛放，听见南门那儿梧桐树叶沙沙的落地声响，遗憾的是这个五月，闻不见陈年砂锅里母亲煮的红豆香。

陈 明 安徽农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