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初夏行

作者:尚丽珍

初夏则是游子归来的时候。要熟的还未大熟,该长的依然猛长。雨水时至,来去匆匆;白日高照,远近清明。午后炎热,不灼人面;朝暮清凉,正得人意。天空碧蓝,大地鲜绿,满眼生机,一怀舒展,六月乡村行,风物样样好。

行程既定,归心拳拳。偏偏天公不作大美,濛濛细雨,不期而至。面对窗外,不觉犹疑。但转而想想,一路高速,坦荡畅达,微雨相随,画意倍增,似乎也很不错。况且,百十公里车程,个把小时就到,带一颗湿润的心,雨中归去,仿佛意蕴更深。于是,撇开处处繁琐,抖落种种羁绊,抛却所有喧嚣,驱车回归故里。

熟路轻车,雨意时断时续中,没来得及感觉沿途的山色草树,车已驶出高速路口。

故乡已近,心胸为之一开,视野因之更阔。转向南行,左右田禾竞高,一望无边;前方绿树掩映,农舍依稀。车镜后视,阴山绵延,悠然西东,云影浅淡,来去无心。小雨初霁,斜风轻扬。故土寸寸,悠然入怀。半开车窗,减速徐行,但觉夹路短草相迎,野花含笑,雀声盈耳,禾香轻来。雨后的乡野,鲜亮、润泽,湿洇洇,水扑扑。万物青春,翠色欲滴。一片连着一片的玉米,齐刷刷、平展展地弥漫开去,仿佛天公裁下新晴,又如妙手剪过禾梢,整齐得叫人感叹不止。偶尔也有几块麦田,同样平展齐整,叶叶苍绿,穗穗微黄,恰似一方方闪光的丝帕浮在了茫茫碧野间。玉米地四围,远远的,是一排又一排横横纵纵的榆树。这些榆树已经很老,打从我记事起,就有它们。四五十年过去,风雨斑驳了流逝的岁月,但却更丰满更丰满了这苍老的榆树。着蓊蓊郁郁的树冠。那树高出玉米地的树干,顶着蓊蓊郁郁的树冠,一冠挤着一冠,一冠又叠着另一冠。圆润的树头连叠在一起,如同绿云半空悬浮,又像水袖信手舒展。蔚蓝的天空,苍绿的老树,平阔的田畴,隐约的村落,飞来飞去的燕子,跳上跳下的喜鹊,一切都那么平和。

哪怕是一条细细的草埂,哪怕是几丛飘摇的野花,都流淌着幽情,都盛开着自由。没有拥挤,没有嘈杂,也没有尘埃。清新的气息随着湿润的风儿,悠悠闲闲地吹过;淡淡的土香和着浅浅的花香,若有若无地飘来。行走在这雨后的乡间,再褶皱的心情都会一褶褶舒展,再锁紧的眉头都会一点点打开。在这里,没有高低贵贱。树木可以半空撑晴,野菊可以伏地怒放,鸟儿可以凭空歌唱,小虫可以草间微吟。

在这里,没有兴衰枯荣。同一片天,同一片地,同一个季节,同风同雨同霜,该生长的尽情生长,能结果的努力结果。

荣,是一切生物最简单的本能;枯,是所有生命最壮烈的终结。在这里,没有趋炎附势的嘴脸。农民供奉的是厚实可靠的土地,农民尊重的是知恩图报的庄稼。在这里,没有故作姿态的矫情。被城市人拒绝的埃土,是一种一种高贵,一抔黄土就是一尊生命;被上班族害怕的阳光,是一种精神,一缕照耀就是一片光明。

走进乡村,再显赫的地位,再尊贵的躯体,也不过是禾一株,草一叶,花一朵,甚至,远比不上花草田禾的坦诚、自由、舒畅。

陶谦深得其中奥妙,所以归隐园田。他把自己的为官经历看成“误落尘网中”,“久在樊笼里”。宁肯置身“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的乡村环境,宁肯去过“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的清苦日子,也不肯为赖以养活妻儿的五斗米折腰。

当然,陶渊明回归自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但从某种意义上说,田园是落魄文人,失意雅士最美丽的归宿。我虽然落魄而失意,但我不是文人,更称不上雅士,充其量我是一个身心俱寂、精疲力竭的游子。回归乡村,只不过是想在故土找到我庄稼一般的位置,小草一样的生命,野花一样的色彩。而今,我归来了,我摒弃平坦宽阔的水泥村道,驱车走上一条田间土路。我以四个厚重的轮子,虔诚地追寻着祖辈留下的深深的车辙,纵然坎坷,纵然颠簸,但我一身轻松,一怀坦然,更有一怀感动。

驻车推门,置身地头,面对茂盛的庄稼,不禁豁然开朗---生命原本非常简单,一心一意地生长,该风风,该雨雨,能长多高就长多高,能收多少就收多少。你是一株玉米,注定不会参天;你是一线草虫,注定不能惊人。能怎样活就怎样活,努力就好。何必患得患失,何必烦烦恼恼!又何必为世情所困、为人情所扰?但转而一想,我切切归来,又是因何而为之?说到底,自己或许只是一个饱受束缚的庸人。向往乡村,无非是寻求一种短暂的自我解脱。不过,我知道,自己虽然不可能超凡脱俗,但至少可以做一回自然。

于是,我像一个逃生者,又像一个放生人一般,敞开胸襟,任自己的灵魂飞出这陈腐而压抑的驱壳,和着轻轻的风儿,和着油油的湿意,和着款款的深情,浮游在葱郁的庄稼梢头。

久违的平和洋溢在我灵魂的周围,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悄然间已被置换。沉积多年的无奈与绝望,植根心头的痛楚与芜杂,刹那间消散一空,而许久以来不曾有过的那种自由与恬淡、无欲与无我,又清泉般漫流过我枯槁的身心。顿然间,我似乎触摸到了自己—一个小而又小,真而又真的自己。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我大把大把地感受着。我觉出我如面前玉米一样实在,我如足下小草一样柔韧,我如草丛野花一样芬芳。恍惚间,它们全是一个个的我,而我,也似乎成了所有的它们。庄生晓梦,蝴蝶幻化,其实并非妄言。真情所至,物我为一,既是一种感觉,更是一种意念。

就在我与周围彼此莫辨之际,脚边突然水声汩汩。低头一看,地头小水渠里,一股清水正急急流来,和水一起而来的还有我称为“叔叔”“姑姑”的乡亲。他们正边清理渠道边放水准备浇田。

叔叔姑姑是夫妻,都是本村人。叔叔叫高升,姑姑叫三巧。六十几岁的年纪,看上去足足小十岁。叔叔体格健壮,容光焕发,背影看小伙一般。姑姑徐娘半老,穿着入时,小媳妇一样。

虽说一个扛着锹,一个扛着杈,可怎么看都已经脱去了庄户人的容颜。见面大声寒暄,问问各自的长短,说说共同的忙碌,话题又回到水上。

“升叔,刚下过雨,咋还浇地?”“庄户人有话,‘天早不误锄田,雨涝不忘浇园。’这点雨,只湿个地皮,不顶多少事。嫩嫩浇一水,就等收割啦!”“啦”字打个弯拉长声,依然是很重的山西大同口音。

“升叔家今年种的什么?”

年年都看着他们俩口子玉米地里忙乎,而且全村的玉米,数他们最好,我有点明知故问地和升叔搭着话。升叔笑嘻嘻地带着几分得意说:“会种啥?还是老一套,玉米。再说啦,种别个麻烦。玉米好打理,覆膜机播,间间苗,打回药,浇两水,也就差不多了,剩下的时间还能做点别的营生。”地道的大同话,加上升叔清亮的嗓音,抑扬顿挫,唱歌一样好听。

不过,升叔说的话是实的,农民种地,玉米、土豆最省事,而且很实惠。尤其玉米,从根到梢都能换钱。卖了玉米买白面,拿了土豆换别个蔬菜,省工省力又合算,还能赚出一年吃穿用度。余下点闲空,城里打打工,挣活钱,赚大钱,什么事都不误。

看着升叔的衣着、气度,我又问一句:“升叔还在城里上班?”不等升叔开口,姑姑抢着说道:“那还能叫上班?不过大饭店给人家摆摆车。”她学着大同话开始摆车:“来、来、来,往这儿开,走、走、走,从那儿出。进!进!进!倒!倒!倒!纯粹瞎受罪!”

大家哈哈大笑,姑姑撇撇嘴,但那神情,分明是得意加骄傲。我发自内心地对姑姑说:“姑姑真有福气,看我升叔多有本事!”

姑姑却故作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还说,跟了他就是遭罪,六七十了还得跟上渠水跑。”说罢,自己倒先笑了。

升叔却自得:“知足哇!想当年要啥没啥,现如今想甚来甚。清风凉爽,浇浇地,跑跑腿,说明咱们健康!”说罢,推推姑姑,“走啦,走啦,水都没影儿了,”回头又跟我打个招呼:“一会儿回家来坐坐,看看叔叔盖得小二楼。”我连声应答着,目送他们走远。

升叔、姑姑忙着浇他们的地了,而有关他们惊动全村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却浮现在我的心头。升叔不是本地人,四十多年前,随着改嫁的母亲,从大同来到这小村定居。那时,升叔已是成人,本村租了一家闲置的小房,独自做裁缝营生,而母亲则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和会武术的继父一起生活。升叔长相精俊,为人热情,头脑灵活,手艺拿人。那时候,村里还没有职业裁缝,升叔的活计很多。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用着用不着,总要时不时拿块花布料,让这个外地后生随便做件什么。一者是看看人家花眉花眼,展展活活的人样。二者是听听人家弯弯调调清清脆脆的口音。三者也想偷偷学学人家裁裁剪剪、缝缝合合的手艺。而本村“姑姑”是跑得最勤快的一个。连房东都出来挤眉弄眼地跟众人说:“那么大的姑娘了,一天趴在人家裁案上,拉拉扯扯,嘻嘻笑笑,真没个样儿!”这话七扭八拐又传到了姑姑母亲的耳朵里。母亲抖着一双黄金耳环,明明白白告诉姑姑:“你要跟裁缝找对象,我就上吊!”

但姑姑不管母亲上不上吊,那么好的后生,怎么能够放手?不过,裁缝升叔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境遇。还是房东,出来挤眉弄眼又跟众人说:“可怜的后生,一见她就赶紧找借口锁门躲起来,人家怕死她了,她还紧往那儿跑,紧往那儿跑,我都替她害臊!”臊管臊,躲管躲,跑照样跑。

一年以后,裁缝升叔娶了本村姑姑,家里要什么没什么,除去两只花瓷碗,两双旧筷子,一个房东的大口黑铁锅,剩下的就是一台缝纫机。就连结婚用的被褥,都是勉强凑合的。棉絮是升叔用过的,被面褥面是裁缝用给人裁剪衣服余下的碎布块,七拼八对弥接起来的,被里褥里则是洗得干干净净快要照见人的旧白布。姑姑的母亲气得半死,哭哭笑笑三个月不曾出半步院门。鲜鲜亮亮的黄花闺女嫁给了外来的“带犊子”,说什么都丢人不浅。但裁缝升叔却真诚之至,不管丈母娘给怎样的脸子,说怎样的难听话,他都笑脸相对,点头称是。该上门做活就认真做,能上门吃饭就硬着头皮吃,最终丈母娘用一顿鸡肉炖素糕结束了这场本已外强中干的婚姻矛盾。

以后不用说,那关系,比没有矛盾的岳母还岳母。而裁缝升叔和本村姑姑,凭着两双灵巧智慧的手,凭着两颗忠贞不渝的心,凭着不活在人前头不为人的劲儿,不几年就添儿生女,有房有院,小日子过得比谁都红火,比谁都滋味。到现在,儿女各自成家立业,双方老人都已寿终正寝,升叔的裁缝生意多年以前已经歇业。

夫妻两个自由自在,种几亩地,帮子女看看孩子,升叔抽空还在城里打打工,生活富富裕裕穿戴体体面面。夫妻两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恩爱,不管做任何营生,只要叔叔在家,总是出双入对。哪怕到地里转个儿圈,看看庄稼的长势也都一前一后相随着。

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夸姑姑有眼光,都夸升叔有能耐,都夸他们是“头号夫妻”。就连我这个不常在村里的人,都发自内心的羡慕。羡慕他们真情相爱,白头不减;羡慕他们患难与共,贫富相守;羡慕他们勤劳持家,乐观自足。和城里的同龄人相比,升叔姑姑永远不可能涉足广场舞、健美操,更不可能到休闲场所喝喝茶,洗洗足,但他们实实在在、简简单单的日子中所蕴涵的那种平和自然,则是所有城里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只有乡村,才配他们这样的生活态度;只有他们,才配生活在乡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也造就着一方水土。六十大几岁的老夫妻,追逐着鲜活的渠水,在碧绿的田野间,奔走着一年的期盼与收获,这该是怎样的一折风景!

而我,又该算什么?我是打着乡村烙印生活在城镇里的人,我不配城镇,城镇也没能接纳我。所以,尽管城镇养活着我,但我永远不会为之动容。我不习惯在物质世界里穿行,更不愿意为物质去奋力打拼。我可以清贫,我也可以富有,但我不会以清贫为耻,以富有为荣。人之于世上,从某种意义上讲,不过是池中群鱼,任凭上下奔波,左冲右突,最终还是那池水养着。与其做这种无用的劳动,倒不如顺其自然。而养育这种心态的最好环境,只有乡村。

回到乡村,我才找回了自己。但对着升叔姑姑远去的背影,我又忽然觉得,找回的自己竟如此单薄苍白一一满面风尘,身心疲意,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不禁油然记起那土炕,于是,我把悠远的情思连同内心的感受匆匆撤落进潺潺流走的渠水中,想让它们随水流经每一寸故土,并在这肥沃厚实的土壤中,扎下深深的根,长出壮实的苗,开出鲜艳的花,结出深情的果。

有朝一日,当我丰丰满满地归来,我会面无惭色、理直气壮地做一回风光地享用。描着这一怀沉甸旬的希望,我又上车前行奔家而去。院门大开,肉香扑面,汽车直接开进宽宽展展的大院里。天已彻底放晴,阳光满院明澈清亮。老家的房多,院落大,而且新院连着旧院,东西横跨四五十米,院和院只用镂空砖墙略略相界。旧院虽老,但清新明快,生机勃勃的院门。

一条青砖铺成的甬道,从高高的阶下直通古朴的院门。虽然青砖的棱棱角角已被风雨剥蚀,可砖与砖缝间的短草,却齐齐划出了砖的轮廓。甬道两边是层次错落的各色草花,有低矮丛生的马齿苋(也称太阳花),有半高不高的青菊花,是亭亭玉立的步步高。步步高开花一层高过一层,花朵密,花型大,花色全,花期长,重重叠叠,飘摇摇,能从仲夏一直开到深秋,红、黄、紫、粉中各自又有深深浅浅之别色彩多得数不过来。而且更奇的,还有半朵绿半朵白的。每到夏秋,数它最出色,数它最招摇也数它最长久。

而马齿苋却更令人感动一一太阳越炽烈,它开得越舒展、越鲜艳、越尽兴。花茎不高,可茎上生枝,枝上再生茎,枝枝茎茎,蓬蓬物勃。而那酒盏大的花朵,则繁繁密密地缀满在这葱葱郁郁的枝茎上。马齿苋花叶类似披针形,花瓣好似没有全打开的微缩的扇面,而且,细腻柔滑,仿佛彩绢剪成,又如蝶翼飘来。那娇小的花一扇半掩着一扇,一扇半叠着一扇,扇扇相连,层层相村,艳艳地盛开在骄阳下,不打鷔不灼伤,可心可意,复轰烈烈,陪着甬道,直至院门。

而夹在中间的菊花,则如雨过天晴后的彩虹,青紫色的花朵飘带般地过渡着它两边烂的色彩。站在高高的台阶望去,似花却非花,如虹却又非虹。有了这夹路的草花,老旧的院子一下子充满了鲜活。而花带两边高高的豆角架,豆角架那边爬上镂空短墙的葫芦花,则更给这老院增添了旺盛的人气。

看着满院生机,我几乎忘记家里的土炕,只想一趟一趙地在这窄窄的甬道上直走下去。公园广场,街衢大道,见到的花多而又多,甚至奇而又奇,但那属于公众。而且灰尘掩着它们的光鲜,嘈杂盖着它们的馨香,比不上乡村院落。虽则草花,普通的如我的乡亲,但它们开得安详,开得悠闲,开得逍遥。雨珠含着,阳光蘸着,风来依依,雨过摇摇,纤尘不染,鸟雀无惊,站在花丛,静得能听到草虫浅唱,能感到蝶翼起落。

老房青瓦,土墙四合,石条为阶,花墙虚隔,这一院的闲逸我该如何领受得彻底?好在独家独院,时间任由,花儿日日开,缘何不得赏!况且,按道理,亲人比花花草草更主要。于是拾级进门,父亲已在炕桌上摆满了地道的家乡菜,一瓶陈年白酒很显眼地立在盘碗中间。

俗话有“红火不在人多少”,其实喝酒同碗中间。样不在人多少。父亲和我虽然都属于少言寡语的人,但喝起酒来却有点没大没小。不用说,午饭,我醉了,父亲也醉了。盘碗谁洗的,我不知道。等我醒来,已接近傍晚。父亲说,中午吃喝多了,晚上喝喝奶茶,我说,我现在还不大清醒。于是晚饭自然省略。

提只矮凳,阶下独坐。晚阳依依,暮色融融。院门外,暮归的羊儿牛儿长一声短一句地应答着;院门里,幽微的花香土香浅一丝淡一缕地浮游着。花儿们该收的微微收拢,该放的依然开放。坐在小凳上,望那一架一架的豆角,只见肥厚的叶子片片张扬,尽情舒展。曲曲攀援的藤蔓上,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在夕阳的余晖中悠然盛开。叶底那长长短短的豆角,挨挨挤挤,垂垂不绝,恰似玉簪倒挂,碧绿润泽,自在清闲。晚风很柔,柔到草叶不摇,花瓣敛容,就连院墙外老树枝头的叶儿,都在静静地享受着乡村的黄昏。

天色渐渐显暗,云影朵朵,聚散莫測。忽而像蛟龙腾空,长天飞来;忽而像骏马出征,昂首嘶鸣。更奇的是,云影叠加,瞬息成绝:半空里,真真切切,似有高僧倚天而坐,娓娓传经,而半围的徒子,则仰首相对,至度至诚。面对这虚无缥缈而又实实可见的神来之景,我简直奇怪得可怕。返身回屋,急急找来手机,举手拍照之时,已是云开影去,憎徒俱散。手机相册里,最终只留下濛濛一团雾气。

这一晚,躺在温温和和的土炕上,任凭我怎样努力,都无法成眠。白天的一切又在我紧闭的眼前一一成像,电影般地反复回放着。尤其是那天空的晚云,一如水墨大写意,物象栩栩然,神韵兼得,如情似梦,亦真亦幻,实实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翻身隔着方方正正的玻璃窗,遥对夜空,早已是云影不再,云线无牵,只有一弯新月笑眼般的回望着我。星星不很繁,但却闪闪烁烁,如同大哲智慧的光芒,又似乡村平静的眼波。望着遥远的星月,我忽如醍醐灌顶,百忧全消,红尘释然,身心一悟,轻盈欲仙。

这一夜,我终于有了平生第一回的安睡,睡在生长我的土炕上,睡在养育我的乡村里,睡在点化我的夜色中,而且,无梦无幻,轻松又沉重。

(原题:乡村六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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