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念一只土狗的死亡方式

记念一只土狗的死亡方式

题记—— 发生在我儿童时代,上世纪八十年代湘北农村里的一些事情,如今依然历历在目。笔者亲历一只土狗奇特的命运和它的死亡方式,这件事长久地纠结在我的心里。关于过去的穷苦,关于穷苦中的食物,关于穷苦中人与动物的相处,是一段不容遗忘的历史。那种特殊的或纯朴或残忍的情形,曾经赤裸裸地鲜活在历史里,刺激着我的童心,鞭打着我的人性;我们应该记下它。本文以笔者亲身经历,真实还原三十多年前农村里,一个小学男孩与家里一只狗的事情,提供了一种管中可窥的独特心路历程和社会情景。故土仍在,人情变幻,那只狗却永远地戳在我心里。

当人活得很艰苦的时候,就没有多少尊贵可言,更何况依附于人活命的一只狗了。

我很幸运没有经历饿死人的岁月,同样也没有见过饿死狗的情况,但我见多了狗命的各种结束方式。在我很小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狗以任何方式死去,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情,但也有一只特别的例外。

在那个刚开始算是真正填饱肚子的年代的农村里,狗死了就意味着绝世的美味佳肴产生了。当然如果看见的是别人家的狗死了,不管是用绳子勒住脖子在树上吊死的,是塞进麻袋里压在水塘里浸死的,还是仿照杀猪的流程宰杀的,或者是被偷狗贼下药毒死之后捡回的现成的狗尸体,都立即会引起馋嘴的条件反射。自己在家吃粗茶淡饭的时候,总是想起别人家的狗肉是怎样的吃法:是用稻草烧皮去毛的吧?烧成焦黄的皮和肉一起煮熟就特别香了,如果煮好的狗肉再切细用辣椒炒得辣乎乎的,绝对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这样妄想的时候,再望着自己碗里几乎顿顿相同的青菜、辣椒、茄子、南瓜和红薯、米饭等等这些,心里就沮丧起来。

每餐吃饭的时候,我家的狗总是在四方饭桌旁边有节制有礼貌地仰头坐等抛下的红薯皮、红薯坨或者少量抛撒给它的一点白米饭。狗会把这些吃得精光,堂屋里夯实得坚硬光滑的黄土地面上,会留下狗舌头舔过的东一块西一块的湿印子。至于稀罕的吃剩的肉骨头,会留在饭桌上等着拿去喂猪;狗是基本吃不到的,只是徒增了它可怜的呜咽声。猪才是最重要的经济动物,狗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狗要吃饱很多时候要靠它自己独特的办法。我家的狗很少窜到桌底下急着抢食并发出令人烦躁的低沉的咆哮声。我很小就被孔融让梨的故事教育过,而且懂得农村里穷苦的家教:好菜要留给客人吃。似乎我们家的狗也懂得这些礼节,不抢食不吵闹,不像其他人家的狗,到处随便抢小孩的屎吃。

那些别人家的不要脸的狗往往几只聚在一起,盯着地坪里拉屎的小孩的屁股。冒热气的屎筒子还没有完全落地,它们就咆哮露齿去哄抢。有时候把拉屎的小孩都吓哭了,大人就咒骂着抄起锄把或者竹扫把冲过去把馋狗们驱散。有时某只贪吃的逃得慢的狗,被飞来的棍棒之类击中腿部,委屈地嚎叫着一瘸一拐夹着尾巴跑开时,还不时回头张望小孩的屁股下面。我每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既想看到锄把或扫把击中狗,又希望看到狗快些逃开不被击中。每次,这种矛盾的心态在我年幼的心里久久纠结,欲罢不能。

我一直都没有发现我家的狗参与过抢屎。当别的狗抢屎吃时,我家的狗就蹲坐在不远处,像我一样呆呆地看着这个场景。也许它也像我一样对抢屎的场景感到恶心吧。我为它的尊贵而感到骄傲。

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却看到了奇特的一幕。邻居的小孩独自在地坪里拉屎,只有我家的狗单独陪在那里。地坪上已经有几个湿印子,这让我想起吃饭时狗在堂屋地面上留下的舌头舔过的印子。只见邻居的小孩挪动一下屁股,一节黄色的屎筒子将要坠向地面,我家的狗蹑手蹑脚挨过去,斜伸前腿,歪着狗头,红色的舌头轻快地勾卷……我见过别人家的吃完屎的狗,一些黄色的残羹留在长嘴的边沿;虽然远隔着不会闻到臭味,但能想象出来的臭味,似乎更加令人恶心。我突然难受得快哭了,不只是厌恶狗这恶心的背叛,还想到狗平常肯定没有吃饱,要不然不会如此邋遢下流。我默默地进了家门,而狗也似乎装着没有看见我,没有像平常一样欢天喜地地摇着尾巴磨蹭着我的腿跟我一起进屋。

从这次事件开始,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还真的喜欢我家的狗了,我几乎也不再想抚摸它了。而狗也似乎发现了我的冷淡与隔膜,它的眼神里透着一些惶惑不安,一丝委屈。

后来有一次,腊月里,屋场里杀年猪的事情逐渐多起来了,狗狗一声不吭,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它腰身上有一条十厘米长的血红的伤口,皮毛朝两边翻开在外。我立即梦游一般冲到屋前地坪边,用尖锐的小学男生的愤怒的带哭腔的声音,不自觉地用村妇的方式,咒骂未知的那个劈伤我家狗的杀猪屠夫。我记得自己悲愤激越地骂了很久,却没有等到哪个杀猪的屠夫来回应我恶毒的咒骂。后来不太久,狗狗的伤口自愈了。第二年春夏之交时换了新毛,伤口也看不见了。它真是一只坚强的令人惊奇的狗。

八十年代初开始读小学的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在闭塞的农村里老实地活着,懂得的事情并不比狗多多少。有一次,邻居小孩比划着自己的屁股,告诉说我家的狗屁股那里流血了。我还来不及琢磨狗怎么受伤了,邻居小孩的言语就被大人用压低的声音威严地喝止了。不久,我家的狗就怀孕了,生下了第一窝小狗崽。产后的狗特别护崽,狗卧在灶屋间稻草做的狗窝里,屋前屋后哪怕是特别轻微的脚步声都能引起它低声露齿咆哮。就连我缓慢地去摸一下未开眼的小狗崽,它都侧脸微抬起嘴保持着警惕。别人都说我家的狗是赶山狗。有一次它跟砍柴的人上山,追到野兔,把野兔撕得稀烂了都不松嘴。馋嘴的村民不敢霸蛮夺下撕烂的野兔,而狗最后是空嘴回来的。它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这样一只凶狠出名的狗生崽了,就连平时特别亲近的隔壁邻居都小心翼翼地躲着它。家里人也特别盯紧它,狗一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就算没有看到什么人来,也总是立马喝止它,令它趴在灶屋里别跑出去。

但就是这样一只无比厉害的土狗,也差一点没有斗过人类的狡猾和残忍。不记得后来狗又生了几窝崽,我陆续地听到大人们在议论偷狗的事情。这打破了村庄里一直以来的平静。年幼天真的我以为我家的狗如此凶狠,不主动咬人就算好了,谁敢偷它呢?后来我听大人们说起一种叫“三步倒”的毒药。偷狗贼把拌好“三步倒”的食物扔在地上,等狗被毒倒了再把狗偷走。而且大人们开始激愤地讨论预备用各种暴力手段狠狠地惩罚偷狗贼。也许是因为村民们积极盯防,也许偷狗贼知道在这个民风彪悍的地方被抓住绝对没有好下场,几年来被毒死狗的事情也只是零星发生过。村庄里的狗群依然天真烂漫地活跃着。群狗咬架也依然是村庄里一出令人喜笑颜开的好戏。

后来我慢慢上了小学高年级了。一天放学回家刚到屋场,就听说我家的狗被偷狗贼下毒了。我急忙奔回去,看见狗嘴里淌着白沫躺在地上颤抖。狗已经被喂过盐水了。这不知是谁发明的方法:遇到狗被下毒,就给它喂盐水,据说可以解毒。也许是盐水真的有效果,也许是狗中毒不深,两天后狗就恢复了活力,就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那时候,我似乎开始懂得了一些生活的无奈,没有像以前那次狗被砍伤时那样激动了。我似乎慢慢学会了把隐痛藏在心里。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随时可以自由玩耍的小童了,较早就开始干家务活和农活。煮饭、放牛、割草、打猪草、砍柴、挖树蔸、抱禾把、拔秧苗等等这些农杂活,我都能够像模像样地胜任了。

后来狗又生了最后一窝崽。我们对狗生崽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了。想着依样等狗崽们长大一点,就快点通通送人,谁爱要就捉给谁拿走了事。我们乡村里都是这样的习俗。这次狗生崽时刚好近农忙时节,狗崽们有点大了,但还没有被捉走。接下来农忙,男女老少都在稻田里忙忙碌碌。白天屋里除了吃饭时间,基本都没有人在家。鉴于我家狗一直特别护崽,怕它伤人,我们在它脖子上拴上一根中等黄瓜那么粗的尼龙绳。这种通体蓝色的粗尼龙绳是在一处矿山捎回来的,特别粗大结实。我家把晒干的稻谷一箩筐一箩筐拉上木楼板上存储,用的就是这种绳,从来不担心它会断掉。有时候这种绳子也被别人借去抬大木头之类的重物。在我年幼的见识里,这种绳子是无敌的,没有什么东西会把它弄断。

当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绳子被弄断,看到绳子整齐的刀切一样的断面,震惊到不敢相信。按照充分条件的推测,绳子是被我家的狗用牙齿咬断的。家里人都出去了,大门是锁住的,后门反拴着。狗咬断了绳子,从狗洞里钻出去,把从我家屋后小路经过去菜园的女邻居咬伤了。那去菜园的小路隔我家的灶屋大概有二三十米,中间还隔着一排猪舍。这位女邻居的屋子与我家只隔着两栋屋子,她经常到我家里聊家常。如果不是狗护崽的原因,平时狗是绝对不会咬她的。

事实上,这是我家的狗是第一次咬人。但是,这次咬得非常严重。想起狗无声无息地窜近女邻居,用剃刀般锋利的牙齿,撕咬她小腿肚子鲜嫩的肌肉的情形,让人不寒而栗。这位女邻居与我们家非常相厚。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另外也基于那个年代的纯朴,只给她赔偿了在赤脚医生那里治伤的最基本的医疗费用。而且我们两家还是一如既往地相厚。用女邻居反过来安慰我家的话说:“是畜生咬的,人也是不想的,只怪我有这个痛份。”

是啊,我突然醒悟到狗毕竟只是畜生。在村民眼里狗本来就是个非主流的畜生,现在它还是残忍伤人的不可饶恕的畜生。这是个无法挽回的悲剧。不用听大人们讨论什么,我都能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慢慢开始懂事的脑子里,胡思乱想到各种奇特的狂乱的情况:比如邻里关系;狗牙咬断绳子的那一刻;狗咬人惊心动魄那一刻;狗会怎么死去;甚至还不能避免地无耻地想到了狗肉。从此我没有正眼去瞧过它一眼,也许是怨怒它,也许不忍心触及它最后的身影。至于狗自己会不会有什么想法,永远都是一个迷,也已经不重要了。

几天之后,从镇上买回来了“三步倒”。白天我上学去了,狗被喂了拌了毒药的食物。拌的什么食物呢?它最后一顿吃得喜欢吗?它有没有发觉食物的异样?我放学回家了,听到这个消息,胡乱地想到这些问题。当然我不会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

我出去找狗。狗在离家百米处一池塘的堤岸旁,有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在不远不近处围观它。我胡乱望了它一眼。它浑身黄毛松乱,歪歪斜斜要倒未倒,眼睛似乎不能睁开了,涂满白沫的长嘴几乎拖在地上。有人告诉我,狗自己在塘里喝了很多水,大半天了到现在还没有死。

我默默地走回家,从屋角里拿起了“大锄头”。这种“大锄头”是专门用来上山挖树蔸的。我尽管只有十余岁,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它挖出碗口粗的松树树蔸了。这锄头的锄刃很长、很厚、很窄,总之它是我家最沉重的锄头。我扛着大锄头麻木地走回狗的身边。它轻微地喘息着,颤抖着,想来它已经无法辨别有什么人在它身边了。狗闭眼坚持着站在一米多长、一尺多宽的长条形的青石板上。这块厚厚的青石板铺架在两尺宽的水沟上,实际上就是一座小桥。我犹豫了一下,抡起锄头,尽力用锄头箍砸在狗的脑门上。狗几乎没有叫出声,倒在青石板上。我又在它的脑门上再砸了一下,就拖着锄头回家了。留下那几个比我还小的孩子,惊奇地聚拢去围观死狗。

回家后,我被安排去四里路远的铁匠铺取回一只铁炉锅。这只圆筒身、锥底的大铸铁炉锅,一侧的提手杆锈坏了,近天被送到铁匠铺维修。当我徒步取回笨重的铁炉锅的时候,天快黑了,地坪前燃起一小堆稻草在烧狗毛。晚上,带着一只后腿的,占整只狗四分之一的整块的狗肉,被送去了被狗咬伤的女邻居家。

很多年以来,我一直不明白这个四分之一是什么逻辑,它一直像一个巨大的问号钩在我心里。三十多年以后,在城市里,我又特意看过这位女邻居被狗咬伤留下的疤痕。在她的小腿后面的肌肤上,有一个如婴儿手掌般大的凹陷的深暗色的疤痕。

不记得我当年有没有看过这块恐怖的疤痕,反正没有在我童年的心里留下牢靠的印迹。我只牢牢记得我家狗的形象:不高大的黄毛土狗,饱满的两排乳房吊在肚皮下面,跑起来时齐齐地颠动着,身上散发着一种特殊的不太讨人厌的腥味。我也记得我家的大锄头模样。我也依稀记得小时候狗肉的特殊的美味。那个时候,屋场里除了细到像老鼠般的夭折的小狗崽之外,任何狗最终都会变成饭桌上绝顶的佳肴。在田地里起早贪黑劳作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的村民,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以蔬菜为主菜的年代,没有谁跟一头畜生的尸体讲感情而埋葬它;哪怕是自己家里养的亲密的狗也不会。

也许是怕狗伤人吧,我家后来再也没有养过狗。它其实是我家养过的唯一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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