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最喜欢听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谈经”。谈经,是我们这里的土话,类似于摆龙门阵。父亲是一个非常喜欢讲古典故事的人,经常出去找有同样爱好的朋友谈经讲古。家中也时常聚集一些朋友,各自把自己的故事说给大家听,很有点像今天的读书沙龙。
每当家里来了客人,我便老老实实的蹲守在家,很安静的挤在大人们中间,看他们喝酒。因为,酒到酣处,便有一道大菜上桌。这道大菜就是大人们开始谈古论今,展开“讲古”擂台赛。
有时,父亲外出,我便悄悄的尾随而去。父亲是高度近视,我从来都没有暴露过。讲到夜深的时候,主人家安排宵夜,父亲才发现桌上多了一个小客人。父亲不但没有责怪我,反倒笑眯眯的问:“你这个小东西,什么时候摸进来的?”旁边的叔叔一拍我后脑勺,逗我道:原来是个小特务,打进我们内部来了。从此之后,父亲出去谈经讲古都要带我去,那时,我大约五六岁。
父亲的朋友非常多,来自各行各业,但都是非常普通的“白身”。有打鱼的渔船老板、有搬运队搬运工、有菜市场卖肉的屠户,修鞋的、种菜的、闲在家里没事的……多得数不过来。尽管父亲交往广泛,但有两种人不交,一种是品行不端的人,再一种就是不愿意“谈经”的人。
我家来自离县城不远的农村,走路只需要半个小时,父亲经常回去探望亲戚和小时的伙伴,但有一年忽然不像以往那样去得频繁了。伯父问起其中原因,父亲说:傻哥不在了,我回去也没多大意思。
傻哥其实并不傻,跟我平辈,但要大我几十岁。因为家里很穷,身体又不好,每回乡亲们瞒着实情给他说亲,他可倒好,一跟女方见面,便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窘境说了个底朝天。因为这样,傻哥始终没有成家,反倒得了个“傻”的雅号。父亲经常接济他,如果村里有人欺负他,父亲就会替他出面。因为,父亲的辈分很高,又在城里工作,很有些威望。
“傻哥”是父亲“讲古”最忠实的听众,每回听到有味处,就会插上一两句不太沾边的话。加上有点口吃,经常引来哄笑,这也是一种别样的乐趣。每回得到父亲回乡消息,都会提前烧好开水,到大队的代销店打酒,把父亲从街上带回来的肉和豆腐炒了,再弄些个自留地里的茄子、丝瓜、豆角,一小桌农家菜就这样摆上了。
傻哥很大方,每回招待我父亲,都会请几个乡里的长辈,小喝几口后,就站在门前的大石上,像高音喇叭那样招呼村子里的老少爷们。然后,烧起艾蒿驱赶蚊子,把大家围在葡萄架下,津津有味的听父亲谈三国,讲水浒。
冬天的时候,大伙还把夏天晒得焦干的杂树蔸(我们那儿叫“蔸脑壳”,现在是做盆景的好东西)架在火塘里,烧起旺火,围在火塘边讲古听古。年纪大一点的老人,把长杆烟斗塞到火塘里,巴滋巴滋的吸烟。火塘上熏着的腊肉,泚溜溜的往下滴油,烟味、腊肉味交织在一起,讲到深处,大伙都入了神,谁也闻不到那股浓浓的乡味。
后来,“傻哥”病重去世了。当时,父亲在外地,没能赶上他的葬礼。回来后得知这个消息,有好几天没有出门,也没有同街上的朋友一起讲古。过了很久,父亲忽然问我,“知音”是什么意思。我感到很奇怪,文化程度不高的父亲,是从哪里知道这么个文雅的词汇的。
有一次,父亲在讲古时,很动情的讲了一段《警世通言》中的故事“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讲到最后,父亲的眼中竟然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泪光。此时,我才明白,父亲对伯父说的那句话,才明白“傻哥”就是他的知音,也才真正明白知音并仅是一个高雅的词汇,而是一种人生的默契与相互理解,是在困境中的相互慰藉。
我的爷爷奶奶死得很早,伯父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当兵去了,父亲那时才十一二岁,便成了流浪儿。因而,父亲的文化程度不高,据他自己说,只是在湘西剿匪的时候,被区长特意送到文化班学习了三个多月,大概还不到初小文化水平吧。
但是,父亲却有两部半藏书,一部是《忠义水浒传》,一部是《西游记》,还有半部《三国演义》。这两部半书都是五十年代出版的繁体字竖排版,是父亲用一个月津贴买来的。据他说,《三国演义》下册被朋友借走再也没有还回来。
后开,我读《三国演义》恰好到张松献从曹操那里入川,一路受到刘备派出来的将军接待,尚未见到刘备就没了。心中一直挂念后来的故事,尤其是从父亲的故事中早就知道,关云长被害死了。我非常想亲眼从书中看到关云长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个悬念一直挂着心中,直到后来四大名著纷纷解禁才把《三国演义》看完整了。从这件事情后,我便很珍惜藏书,在书房贴了个条子:借钱可以,借书免开尊口。
现在,我们读书很方便也很自由,而父亲那时却没有我们幸运,古典著作基本上见不到。即便有卖,家中也没有余钱买。父亲除了两部半书书之外,几十年竟然没有增加一本新书。一次,偶然见到家中有一部辰河高腔(湘西一带号称“活化石”的地方剧种)剧本《五台会兄》,原来是父亲抄写的,厚厚一大本。在一次讲古中,父亲便讲了杨六郎在五台山见到杨五郎的故事。他把剧本转化为故事,偶尔还以戏剧语言描绘书中的人物,讲得极为精彩。父亲的文化程度低,但记忆力相当好,讲古的水平确实很高,是我们小县城从街头到街尾毫无争议的头号说书人。
有一次,从凤凰来了一个老人,带了些土特产,专程找我父亲,请教《江湖奇侠传》。父亲得知其来意后,也提了个要求,请那位老者讲一段《薛刚反唐》。晚上,母亲把那些土特产做了一桌菜,请了几个特别好的讲古朋友,专讲这两段。那一夜,我逃了晚自习,享受了一顿民间文化大餐。
父亲就是这样搜集故事的,在没有书读的年代,大家都是口口相传,保持着这样一种正能量的传承。也正是这样,那个年代,我们的幸福指数并不很低。
我参加工作后,有一回出差,见到一部《江湖奇侠传》,尽管标价有点高,但我毫不犹豫的买了下来。回家后送给父亲,父亲高兴得反复摸着它,笑得合不拢嘴。父亲一边笑,一边埋怨我:这么贵的书也舍得买。
我当时听了这话,心里无比的酸楚。父亲一个人工作,家里五口人经常要靠借债赊账度日。但是,父亲在给我买书这件事情上从来就没有二话,经常带我去书店买小人书。我的小人书有很多,我兄弟在放假的时候把这些书搬到十字街口摆地摊,一分钱看一本,一天下来竟然能赚到三五块钱。一套《江湖奇侠传》竟然让父亲心疼的笑起来,我深深的体会到父辈们的不容易,读书的不容易。
父亲受单位照顾,看管一栋因工程完工而不再使用的二层木楼。这栋木楼有一半没有装壁板,是敞着的。这栋沅江岸边的小楼便成了我们小伙伴最好的玩处。有时候,父亲还会在晚间乘着凉爽的河风,给我们讲《水浒传》、《三国演义》。这样的谈经讲古,往往时间不会很长,正讲到关键处,父亲便停住了,驱赶着小朋友们回家睡觉。我却不肯罢休,纠缠着父亲再讲一段。父亲说:“我讲的都是书里头有的,你自己不会看呀?”当时,我已经读到小学四年级了,比父亲的文化水平要高得多。于是,便找来那部早就泛黄的《忠义水浒传》,艰难的读起来。
从此,给小朋友们讲《水浒传》便成了我的事情。有时,父亲也会坐在后面听一会儿,但他从来不插话,我讲什么就是什么。慢慢的,我把这部繁体竖排版的《水浒传》读完了。这部书是贯华堂版七十一回本的,没有后面《征四寇》的故事。没过多久,四大名著解禁,我才知道梁山泊好汉们受了招安,然后被奸臣害死的事情。
《水浒传》是我读的第一部古典小说,也是第一部长篇小说。后来,我爱好文学,爱好写作,都与《水浒传》有非常大的关系,几十年来都没有与这部著作分开过。
后来,我离开家乡到州府工作,这时候,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时常躺在医院里打吊针。虽然住在医院里,身边却总有一本话本小说。出了院,便又在单位院子的大树下,与他的老朋友们讲古谈经了,把新看到的故事与大家分享。有时,我回家看望父母,遇到父亲讲古,也会像小时候那样,静静的坐在一边重温美好的童年时代。
当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也像父亲那样,每天给牙牙学语的小不点讲故事,从大灰狼,到熊外婆;从小白兔到白雪公主,从孙悟空到木兰从军……,小家伙睡前的最后一句话,和早上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讲故事”。故事伴随她进入梦乡,故事也为她开启新的一天,从姗姗学步到站立在父辈们的肩头,瞭望更为广阔的世界。
我也像父亲那样,经常带着小孩逛书店,学龄前买卡通书,上学后读带拼音的故事。四大名著和外国经典作品从拼音本读起,再读到简本,初中开始,就是全本。我带着她告别了祖辈两部半藏书的艰辛时代,一步步攀登知识的高峰。后来,她学有所成,是北京大学的直博生,书画社长、校报主编,曾经与国家领导人共同题写“仰望星空,脚踏实地”。可惜,这一切,我的父亲没有看到。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父亲在七十二岁那年离开了我们,他没有给我留下什么遗产,但那两部半藏书却成为我一生永难磨灭的美好追忆,是永远藏在心底的最珍贵的遗产。当我在父亲离开后,从箱底翻出这两部半书的时候,发现父亲早已用油纸把他们包好。母亲告诉我,父亲在临死前几天,特意叮嘱要包好这两部半藏书,还说要我亲手打开它们。
当我小心翼翼的打开这两部半几乎可以称为传家宝的著作时,发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八十元现金,是留给四个孙子外孙的。当我把这些钱送到兄弟们手上的时候,他们都哭了。父亲一生不藏私房钱,所有的收入都贡献给了家里。这八十元钱是他留给后辈们的一点念想,一点祖辈的寄托,他希望他的后代们越过越好。
另一样东西是一张小纸条,上面有四个歪歪斜斜的字:诗书传家。看到这几个字,我的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特撰此文,以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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