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与不幸的轮回

“这个月的生活费,我妈又不愿意给我了。”我17岁那年的一个夏夜,已经不记得是几点下的晚自习寝室几点熄灯的了。那天,我和我当时的男朋友在操场上散步时聊了很多,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突然低头说的这句话。他家在我们城市的一个县城,平时周末都回不了家。母亲又很不开明,限制他的出行,在全家充当指挥的角色,儿子和丈夫的意见都听不进去。可他又说母亲也有让他心疼的一面,因为是家里最小一个总是被欺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既不能帮他解决生活费的问题,又无权作为外人对他的家庭情况客观评价。

那天夜里我久久没能入睡,我的室友们认为我是为恋爱的幸福冲昏了头脑,我没告诉他们,那是我第一次细数自己的幸与不幸,虽然我还没经历半点人生。

无论从哪个标准来看,我都决不是一个不幸的人——我生活在一个美满又高度民主的家庭、不至于富裕但至少没有物质烦恼、我从小成绩优异甚至刚刚考出了一个数学151分,以及,我年纪轻轻就遇到了至少看起来是爱情的爱情,也有认识有长有短的真心朋友……可我总觉得哪里过意不去,是那种明知是灰白的漆却执意越涂越厚的感觉,我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才明白,是我的几代长辈太无私了。

从小就在背三字经里的“首孝悌,次见闻”,那时的“孝”字,是单纯认为的倾尽所有对父母好,长大才明白,是五年乘五十二个周三。

我问过妈妈“你傻不傻,你不知道和她们平衡一下吗”,她多数情况什么也不说只会笑一笑且决不是无奈的笑,如果她真的回答了,也是说一句“那有什么办法”。

我母亲那代三个姐妹,她是老二,身为这代人的孩子,我也是最争气的一个。姊妹三人都很和睦,我外公卧床前和卧床后一样和睦。我忘不了那个上完高二作文课后坐在父亲电动车后座上越过他的头顶眺望到的夕阳,因为那和CT机显示屏上的有些数据是一个颜色。后来的五年内一些琐事记得不是很清了,只记得从脑溢血到老年痴呆到复合型脑疾病把我的外公从拽着我去公园放风筝的健壮老头变成了一个只能躺在家庭护理床上依靠子女老伴处理吃喝拉撒翻身洗澡还时不时发出怪声音的怪物。我知道这样说很不敬,可我还总是在心痛之余在母亲外婆的叹息里想问她“这样去对一个已经无法处理思想的人,究竟可以带给你们什么”。当然了,这句话我始终没能说出口,可能仅仅是因为我妈妈坚持了五年每周比另外两个姐妹多看守一个夜晚。我看过她两层眼袋,我听出过她电话那头想掉眼泪但为了不影响我学习故意压低的嗓音,我见过温柔的她也可以因为受不了两个姊妹的不负责任而大声嘶吼。我的妈妈,她这么让我骄傲,可她有没有想过,这些让我心痛的片刻,在夺走我与她的年华。抵抗力的下降、睡眠不足与过度操劳降低的工作效率、她自己生的那些病,早已沿传递带成为了我的无形负担,可我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不幸的不是夺去一个人的健康,而是使一个家庭陷入一种深度忧虑,特别是其中存在着极度无私的个体,而你母亲就是其中一个。

而我的外婆,她终是实现不了早已约定好的五十金婚的庆祝计划了,一年前的那天,她诉说着自己的诸多遗憾。她没有说明具体是什么计划,但我想,一定也是个甜美而自由的梦想。疾病面前,人人都不分高低贵贱一样脆弱。而患者的家属,都变得同样神圣而伟大。节假日住在外婆家的时候,我总会被五点多的外婆喂他水时外公的喷水声吵醒。我想到这于他们已经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习惯就会不寒而栗。婚礼上每对新人都会说起“健康或者疾病,我都永远爱着您”,他们那时会明白真正遇到疾病时的“永远”吗?这绝不仅是放弃自己的个人自由与梦想这么简单,而且你心知肚明惊喜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眷顾你却仍愿意百分之九十九地付出模糊而沉默的等待与照顾,别说没有回报了,有时候连一个反馈都没有。当你把熬了两小时的粥按着他的嘴硬喂进入他却一口喷脏了刚换的T恤的时候,当他像小孩子一样弄得满床排泄物的时候,当你半夜被他的叫声吵醒发现他做了噩梦眼眶湿润却看到你惺忪的双眼就笑了出来的时候,甚至当你把切碎了的西瓜端到床前却发现他不知何时从床边摸到水果刀举向你眼里满是陌生的时候……一次次如同预料中一样悲惨却一次次打击你的失望底线。我不明白我的外婆如何承担过来,做出“哪也不去,你栓着我”这种承诺。怪我生得太晚,没见证两位老人年轻时的浪漫,但我相信这些年来的所见,才是真正的永恒与无私。

我有的时候很不理解,有时候又会明白一些,或许子女无尽付出,本就是多数情况下没有实质效果之事,它所能带来的,或许只是想到卧床的患者至少在片刻清醒之中,是会有感觉触动的,会为自己有人照料而安心的,这种想法,让付出的人意识到,所有的苦与痛,都是有精神回报的。它让那个在你年少时一步步拉着你长大的人即使处于最脆弱的状态也能意识到——人生是值得的,我与你的人生轨迹重合的那一段,是个有始有终的轮回,我们还是一起面对的。而做到人生的轮回完整,就是最重要也最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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