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告别/张正望


惜别伤离方寸乱。

母爱有着天空一样深邃的色彩。

夏天刚来,母亲走了。一场无奈而痛苦的告别,让我的世界忽然一片空白。我突然生发出从未有过的孤寂漂泊之感。母亲的离开,仿佛把家的概念也带走了。

“我又和你们过得一年了!”母亲在大年三十的这番感慨言犹在耳。正月初三,我用轮椅推着母亲,去乾州经开区逛庙会的开心场景还历历在目。元宵节那天,全家人围着她团团圆圆,其乐融融的欢乐味道还意犹未尽。我心里还在寻思着,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带母亲再回一趟生养她的家乡——吉首市大兴寨去转一转……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正月刚满,母亲因病住进了医院。母亲是性格开朗、特别爱说话的人,但住院期间,很少说话,不能进食,全靠营养针维持虚弱的生命。不再讲话,不再有任何表情,手都懒得动一下,或许她冥冥之中知道自己将回归来处,或许她知道自己89年来该说的话都已说完。望着气如游丝的母亲,我意识到上天在一点一点收回她生存的能力。

在为母亲紧张而又没有什么起色的治疗中,时间拉扯着我们很快就跑过了清明,一场一场的雨水把天地弄得浇湿。母亲节那天,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医生告诉我们,对年寿已高的母亲,他们已经尽力却又无能为力。除了极不情愿而又不得不在那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我们做儿女们的能做的就是日夜守护在母亲的病床前。远在深圳的孙儿(英年早逝的三哥的儿子),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赶来探望。多日没有发出声音的她,忽然长长哼了两声,那奇怪的尾音至今还幽幽地绕在我耳边。随后,母亲的眼角慢慢、慢慢地溢出泪水。我当然懂得母亲的那份长长的牵挂和不得释怀的伤痛。

弥留之际,日渐迷糊的母亲已经说不出话。医生善意地嘱咐我们要不停地和她说话,在她想念的亲人们还没完全赶到之前,莫让她睡着了,尽量延缓一下她离去的步伐。坐在母亲的病床边,我默默地望着那张布满皱褶而慈祥的脸庞,满腔都是汹涌的潮水,那潮水拍打着我的心房,唤醒许多对母亲过往的记忆。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在母亲的呵护下,我的童年是很幸福的,尽管家境贫寒,但我却得到母亲格外地关怀。母亲生养我们兄弟四人,我在家排行老幺(最小),天生胆小,遇见生人,便怯怯地往母亲身后藏。母亲为了训练我,不仅不为我掩护,反而硬生生地把我从她身后拽出来,还逼着面红耳赤的我喊“阿姨、叔叔、伯伯……”弄得我尴尬得很。迫不得已,我只好很不情愿地从细嫩的喉咙里发出对方几乎听不到的尊称来。为此,母亲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人解释说:“伢儿不懂事,不出众,莫笑他。”

母亲是个戏迷。每天再苦再累,吃罢晚饭总要牵着我,去吉首唯一的戏院——工农兵剧院看戏。戏散,又用她那温暖的背,背着沉睡的我往回走。她对子女的话语往往充满了戏剧里正面人物的能量。

母亲很勤劳,每回看完戏安顿好我,又接着去赶做工夫。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用她那双刻满风霜的手,编织着心中最朴素的梦——那就是如何让一家人吃得饱穿得暖。我常常在她锤岩、纺线、搓麻、纳鞋、缝补浆洗等劳作的声响里醒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记得大约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一次早饭后,哥姐上学去了,大人出门忙事去了,剩下我一人待在家里。我见厨房灶台的锅里堆着许多碗筷没有洗,我便搬来板凳站上去,学着大人的样,一个一个地洗刷了起来。看着灶沿边重叠起来被我洗净的碗筷,想着父母回来时的惊喜和赞扬,我心花怒放。真没想到,那高高重起来的碗突然失去了重心,噼里啪啦全落到了地上。望着七零八落的瓷碎片,我坐在堂屋门槛上号啕大哭了起来。母亲回来,不但没有责怪我,还不停地安慰夸奖我是乖孩子。但也是从那以后,我学会了帮母亲洗锅抹灶,学会了给父亲拾拢柴火,学会了扫地擦桌烧水煮饭等许多家务活。

由于最小,母亲一贯宠着我,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要留给我。上世纪六十年代,物资匮乏,粮食限量供应,去粮店买粮还要搭售苞谷、红薯、马豆、荞麦之类的杂粮,家里的主食常常不是苞谷饭,就是红薯饭,或苦荞做的窝窝头,但我的饭碗里总是盛着白米饭,我的那份杂粮都是兄长及父母们消化了。我酷爱读书,深得大字不识的母亲的疼爱。“读书苦心”的话常挂在母亲的嘴边,并作为用来向兄长们解释宠我的理由。高考那阵子,我日日挑灯夜战,苦读攻关,母亲常在深夜催促:“快点睡了,明天还要上学,莫把身体搞坏了,没有身体,学习再好也没有用。”为增强我的体质,母亲每天天不亮,就去代销店排队为我买一份生鲜的牛奶。条件再艰苦,手头再拮据,每天上学前,一缸煮好的鲜牛奶总会递到我的手上。

考起学那年,我去省城长沙读书,坐客车要走两天的路程。第一次出远门,母亲很不放心,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担心路上吃不好,把刚煮好的鸡蛋塞满了我的两个衣服口袋。客车开出去很远了,她还在一边擦泪,一边不停地朝我挥手。有一年学校放暑假,母亲来火车站接我,说是搬了家,怕我回来找不到。当时也没觉得母亲那心心念念牵挂儿子的感受让我多感动,现在想想,那时没有电话、手机,仅凭我的一封书信告诉她并不确切的归家日期,母亲一定是到火车站接了很多回,才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把我等到的。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当上了国家干部,入了党,我不知道我的长大替母亲减轻了多少辛劳,但我能感觉到,一讲到我,母亲心头的皱纹好像就舒展了许多。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是啊,这些道理,我都懂,但平时总以为自己对父母心中无愧无悔,而当父母真的要离去的时候,方知晓对父母理解得太少;方发现自己正在变老,成了后一辈人的挡风墙;方明白,无论自己做了多少,付出多少,父母恩情将再难回报。

无论我们如何挽留,5月18日凌晨3时,母亲89岁的生命时钟停摆了;无论我们如何呼唤,母亲躺在病床上睡着了,睡得很安详,不再苏醒。

接下来的这些天,我一直让自己安静地待着。从母亲停止呼吸那一刻,从放响第一声鞭炮宣告她的死亡,从通知殡葬公司前来,从入棺、摆上花圈、放好遗照、点亮香烛长明灯,从燃起第一炷香,从焚烧第一捧香纸,从等候第一个前来送行的亲友,从母亲的棺木由灵堂抬入坟地……我一直安静地看着、想着、走着、站着、行动着、生活着,我一直没敢往深处想,一直不愿意去面对母亲已不在人世这个事实。我一直觉得,母亲就是去了另外一座城,另外一个好去处,唯有这样,心里才得到些许安慰。面对逝去的魂灵,我们也需要空幻的祈祷,或许这便是亡者留给生者的一些念想吧。

当我把第一铲新土覆盖在母亲的棺木上时,那散落的黄土似乎在暗示我,母亲真的是到天上去了。

按照习俗,葬后三日扶山送灯。站在母亲新堆的坟墓前,一沓沓燃烧的纸钱渐渐灰飞烟灭化为灰烬,母亲就这样安眠在她的墓里,儿女们就这样伫立在她的墓前,阴阳两隔。“在我童年的时候,妈妈留给我一首歌,没有忧伤,没有哀愁,唱起它心中充满欢乐……”不知为什么,望着母亲冰凉的墓台,我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唱过的这首歌。

踏着山路回家,轻轻的脚步离母亲的新坟渐行渐远,这是父亲去世十五年后,又一场与母亲的痛苦告别。想着母亲的那一颦一笑,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愿母亲去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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