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都在烟雨迷蒙之中。山川草木、江河湖泊尽在这淋漓的雨意里，让人看不真切，更激发了看的欲望。三清山早已闻名，龟峰却是新近听说。我更愿把“龟峰”称之为“归峰”，是归隐，也是归来。我登龟峰，既似探险，也宛如回家。山川温柔，草木婉转，让人心有爱意和缠绵；而那些凌空的崖壁，极为险峻的山路，好似人生的大险大难，也让人想起壮士的悲歌决断。

言及壮士和悲歌，一路传唱的是一位叫方志敏的烈士的事迹。一位九十八岁的老太太为其修庙，半生修行，矢志不渝，只为半世纪前的壮烈生命，一个已是尘埃中的人。我没有见过那位老太，其相片里的容颜亦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可内心已被触动。自然，老太太与那名叫方志敏的烈士是同时代人，她不仅见过他，还深爱他。这种爱，早已超越普遍的男女之情，提升到了信仰的高度。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听说有人为历史教科书里的人物，持续不断地做着某事，行着某念。这个垂垂老矣的女子，修行大半生，把一种阳刚之德发扬至无极限，而不会衰亡。生命可以消失，但德性已被传扬。这种力量在我攀爬龟峰的途中一再被我看见，感知。自然里也有这种力量，草木之芽破土而出，花朵柔艳却如期开放，岩石上的植被绿意盎然，这背后自有生命的锋锐和亮烈。

此前，我对方志敏的了解只限于历史教科书。在那里，这个人物已被无情地抽去血肉，从而脸谱化。这与其说是一种了解，不如说因所知甚少而加之主观揣测，而造成了对人物的漠视与误解。误解既深，人物物语，就很难有澄清的机会。

可这样的机会还是被我拥有了。方志敏好俊美！哪怕戴着脚镣，身形瘦削，疲惫不堪，其双目神情仍有种莽莽苍苍之感，这是壮士的风度，也是山川河流的气势。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照片，被捕后由当局请来的摄影记者所摄。其余皆为画像。

他们不仅剥夺了他的自由，还要杀死他。一个国家的这一拨人杀死另一拨人，杀他的人甚至不认识他，更不了解他。三十六岁的方志敏的肉体在那个八月被秘密处死，他的尸骨后来才被收敛归位，据其镣铐上的号码牌，由狱卒辨认，得以确认。

狱中半年，带着肺病的孱弱之躯以及必死信念，方志敏完成了十余万字的文稿。被广为传诵的是《清贫》和《可爱的中国》等篇章，可我感兴趣的是另一些文字，他给缪敏、鲁迅以及宋庆龄的信，而后两位他并不认识。人们永远无法知道狱中的方志敏经历了如何惨烈的由生而死。他在《我们临死以前的话》中再次表达了对信仰的坚守，他坚信自己的死亡是有价值的，不是随随便便的死，死大于生，这也是他慷慨赴死的原因。他本来是有生的机会的，可他不要；他不要犹豫，不要怀疑，他要的是确信。

在此，我想起易水岸边的荆轲。还想起那个年代最高贵的人物，他们是陈独秀、瞿秋白、恽代英、向警予等，他们脱离符号，成为一个个有血肉的人物，有怜悯，有情义，有坚贞的爱与死亡的信念。

在弋阳人的口耳相诵里，方志敏是个英雄，一个传奇。他行的是庄严之事，身上有浩然正气。历史酷爱悲剧英雄，他们死得其所时，没有不堪，只有风骨，就像自然中的草木、岩石，龟峰群山上所见的一切。自然的伟大不在于形貌的壮丽，而在于它是永恒的，又时刻处于生长变化之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改变它，摧毁它。

龟峰并不陡峭，也不高耸，甚至可以说是柔和婉转，它保存自身的样态，在云雾雨雪中变幻姿容，又巍然独秀。人在凌空的崖壁上，在褚红色的岩石的夹缝里行走，惟有不断行走下去，只被行走的欲念所支撑，而不想脚下之途何时终结，才能走出群山。龟峰既是婉转的山脉，也可以说是险峻，有许多深谷和渊底，只有那些树天地清安，茫然不知。

死于1935年的方志敏，当然不可能看清历史的风云变幻，那些深渊和崖壁是他所不可能看到的。他也不需要看到。人的勇敢是一刹那的勇敢，是基于本能的一种力量，而不是任何理性可以分析到位的。

弥漫在方志敏文字里的，是那个年代里的人所特有的清奇与风骨，就像他十六岁时所撰写的对联：心有三爱奇书骏马佳山水，园栽四物青松翠竹洁梅兰。

深夜等下，长久地打量“清贫”两字，贫是现实，清是静气，也是风骨。是聚散离合，是天地初心，也是浩然正气。

起雾了，天地之间一片白色茫茫。

那座叫怀玉山的山脉，见证了一名壮士的慷慨悲歌和粮尽弹尽。我们抵达那里，正是云雾缭绕之时。所有人们肉眼所看不见的一切，依然存在，永远存在。包括历史、主义和信仰。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在时间的云雾里，人的行为可以暂时被遮蔽，但总有显露的一天。

在《我们临死以前的话》中，方志敏以冷淡而深情的笔触，描述了同囚室里的战友。他们都病了，瘦骨如柴，宛如骷髅。“不管病与不病，都是要被敌人枪毙的。”

那一刻，对生他是绝望的；对死，他坦然得近似冷酷。他没有别的选择，他不给自己任何选择的余地。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允许自己活下去，对他来说活是另一种死亡。

龟峰巍然，自然的气息绵绵犹存。在云雾里，一切都被隐藏，一切似又在等待时机揭开谜底。

作者简介：草白，1981年生，居浙江嘉兴。作品散见《山花》《天涯》《大家》《青年文学》《散文》等杂志，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等杂志选载，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浙江青年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嘘，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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