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北宋）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前几天，向南看到一句话，特别有感触。当时，那句话在网络和微博上已经泛滥成灾，大有燎原之势。向南一向认为，有一些经典的语句，使用的人过多，就会变成俗气无聊的重复。然而，这句话却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内心，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来，让他一下子跌进从前的深渊，大有一夜之间回到解放前的感觉。

那句话其实很简单，是《美文故事》发在微博上的一个帖子：

若爱，请深爱；如弃，请彻底。不要暧昧，伤人伤己。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我以为小鸟飞不过沧海，是因为小鸟没有飞过沧海的勇气。十年以后我才发现，不是小鸟飞不过沧海，而是沧海的那头，早已没有了等待。

很多人都认为这段话描述的是爱情，是人们为了爱情而彷徨，却又在若干年后发现那头早已没有了等待的失意。

向南想，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为了爱情而失意的人，为了亲情而失意的人，大概没几个吧？或者，像他这样为了亲情失意到这般地步的人，应该少之又少吧？

之后，向南又看到另一个版本的这段话，只是小鸟变作了蝴蝶。

第二天，向南便把自己的网名改作了“蝴蝶飞不过沧海”。蝴蝶飞不过沧海，不是因为它没有勇气，而是因为沧海那边永远都没有等待，永远，一如他寂寞、灰暗、饥饿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向南在成年之后，就不喜欢和任何小时候的伙伴来往。他不想提及那些过往，也不愿想起。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这一辈子都只有现在和未来，而没有过去。

他远离家乡，跑到外地去打工，只要存够钱，就四处旅行，四处漂泊。

向南是在用这种自我放逐来驱赶内心的痛苦，虽然它已深入骨髓，而他也已病入膏肓。每天一到白天，向南就到处乱逛，貌似很有兴趣地浏览风景名胜。然而，一到夜晚，往事就像胶片一样，在他脑中不停地播映，噬骨的疼痛就不停抓挠着他的心，令他痛不欲生。

那一刻，向南就在想，自己的父母，怎么能以那样决绝的方式抛弃自己，而他所谓的那些亲人，又怎能对他视而不见，即使他已经饿得快要昏死过去，他们也不对他施以一把援手呢？他们，还不如一个路人对他好。

在父亲被送入精神病院之前，向南的生活就很不幸福。在他10岁之前的印象里，父母总是为了各种事情而争吵。即使是为了炒菜时应该先放葱还是先放蒜这样的小事，他们也会大张旗鼓地摔盆子摔碗，直到父亲最终摔门而去。

之后的母亲，便把向南当作了出气筒，要不就是跟他把他的父亲骂得连猪狗都不如，要不就是把向南从头发丝数落到脚后跟，说得他简直浑身就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母亲最终总结的一句话就是：“什么样的爸爸养出什么样的儿子，纯粹一对儿混蛋！”

那时，向南对母亲厌恶至极。内心里，他与父亲更加亲近。因为父亲在平静的时候常常会对他讲一些知心话。

父亲问过向南好几次：“向南，如果我和你妈妈离婚，你想跟着谁，是爸爸还是妈妈？”

向南为难地看着父亲，犹豫，继而保持沉默。

父亲伸出他温暖的大手，表情十分伤痛地摸着向南的后脑勺，缓缓地说：“其实，爸爸也知道，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做这种选择，实在是很没有人性的做法。可是，你认为我和你妈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吗？我们这样整天摔盆子摔碗，对你的成长有好处吗？”

向南不回答父亲的话，但是，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进了父亲的手掌里。父亲痛苦地闭上眼睛，长时间的，向南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那时的他，当然不理解，父亲在那一刻经受了怎样的煎熬。

等父亲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变得十分平静，他再次用宽大的手掌摸着向南的后脑勺说：“放心，儿子，为了你能有一个完整的家，爸爸就是活得再苦再累，也不会和你妈离婚。你好好学习，将来给爸爸争光。”

这句话，后来一直令向南无比纠结，他总是在想，如果那时自己懂得替父亲着想，父亲还会得了精神分裂症吗？还会住进精神病院吗？他是多么自私。

向南更恨自己的母亲，疯了的人为何不是她？她那么爱骂人，那么爱吵架，每天都把整个家闹得天翻地覆，疯了的人为何就不是她？

向南10岁那年，父亲终于精神分裂，被母亲送进了精神病院。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去医院看望过丈夫一次，当然，向南也就没有机会再去看自己的父亲。

起初，向南小声央求过母亲，告诉她自己想爸爸，想去看他。但是，母亲恼怒的激烈程度是他所不可想像的，那种责骂更甚于往日。母亲似乎完全忘记了他还是个10岁的孩子。那天，母亲还打了他，打得很重。向南却觉得自己的心痛，更甚于身体的痛。

后来，母亲开始往家里乱七八糟地带男人。向南总是很仇视地看着那些男人，越看他们，就越想念自己的父亲。去精神病院看望父亲，成为了他这一生的终极目标。

母亲似乎真的不把他当一回事，想回就回，想走就走。高兴时，也会给他做一顿好饭菜，这些饭菜，至少够他吃两三天。有时，母亲也会扔给向南一叠钱。向南总是把它们悄悄地藏在抽屉的某个角落，母亲不回来，他就用这些钱来裹腹。

小小的向南，已经知道要节俭，已经学会做饭来喂饱自己。那时的日子，并不是最痛苦的，至少他还在上学，至少他的母亲隔三差五还会回家来。

对于母亲，他有着强烈的爱与强烈的恨。再恨，她是他母亲的事实也不能被取代。很多妈妈在家的夜晚，向南都想跑到她的床边，依偎在她的怀里，让她的手像父亲的手那样，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温和平静地对他说话。

可惜，他的愿望从未实现。这也是向南这一生最为纠结的地方，为什么，为什么他来到这个人世，却没有像别人一样得到母爱？难道是他上辈子做恶太多，偏要忍受这样的恶报吗？

母亲终于还是跟着一个男人走了。

这一次，她并不是在外面呆上三五天就回来，这一次，母亲一走就是多年。而这一年，向南才只有12岁，还是属于需要过儿童节的年龄，还是需要成人看护的年龄。然而，向南已无父无母，除了有一间可以过夜、可以避风遮雨的陋室之外，他已经与街头的流浪儿无异。

母亲离家带给向南的不仅是心灵的伤害，他的生活也无以为继了。那时，他还在坚持上学，没有了父母，上学对他变得特别重要。虽然学校里有同学的嘲笑和冷眼，但是有老师的关爱，而且，学校里总是热热闹闹的，好过他一个人在家独处时的孤单。

向南父母两方的亲戚，早已因为他们夫妻常常吵闹，连带产生了水火不容的矛盾。当父亲被送进精神病院、母亲跟着男人离家出走后，没有人想到这个稚嫩的孩子应该怎么办，他怎么样才能生活下去，他那稚弱的肩膀是否能挑起生活所给予他的沉重的苦难。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向南父母双方的家庭都是大家族。母亲有4个妹妹1个哥哥，父亲也有3个兄弟1个妹妹。而且，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也都健在。向南一直不明白，这样的两个大家族，这样一些除去父母之外这个世界上他最亲近的人，怎么可以不管不顾他的死活，怎么可以对他的生活不闻不问！当他好几顿饭都没吃、饿到头昏眼花，不得不去求助外祖父母的时候，他们竟然只是冷冷地丢给他一个馒头，连一口水都没有倒，就将他赶走了。

后来，每当想起这一幕，向南的心就绞扭成一团，这就是他的亲人！这就是生养了他母亲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母亲不爱他，祖父母不爱他，外祖父母不爱他，舅舅姨姨、叔叔姑姑全都不爱他。而这世界上唯一爱着他的父亲，却住进了精神病院！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是一个孤魂野鬼，没人关心他的死活，就算他有一天饿死街头，也没有人会知道。向南觉得，他比一棵野草还活得凄惨。

小学毕业，向南没有再升学。他的考试成绩很好，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初中，他却没有钱去上学。尽管小学班主任老师愿意替他教学费，可是，他又靠什么生活呢？向南就那样东飘西荡地打零工，很多地方都不愿意用他——用童工是要被罚的。有一位好心的饭店老板知道向南的遭遇后，让他在饭店里当洗碗工。

向南的小手长年在洗洁净水里浸泡着，泡得那样粗糙那样肿胀，可他至少有了吃饭的地方，不用再体验那种饿得发慌、五脏六腑都贴在一起的噩梦般的生活了。

18岁，向南离开家乡，到了南方打工。这个伤心地，他永远都不想再回来了。他想把自己放逐到一个没有生活过的地方，放逐到一个从未有过记忆的地方。也许，他可以重新开始呢？

可是，真的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向南又觉得一切根本无法重新开始。记忆没有delete键，不可以一键删除过去。甚至就连和同事相处，向南都觉得是一种负担。当别人欢喜地接到家人的电话，收到家人寄来的包裹时，对他的内心都是一种尖锐的刺痛。他永远不会接到家人打来的电话，更不可能收到家人寄来的包裹。对于普通人而言再普通不过的生活细节，全都与他无缘。他完全就是被整个的世界所遗弃了。

向南无法和别人交流自己的感受，他不想让别人同情自己，更不想让别人对自己的生活指指点点。他唯有沉默。

向南从小就喜欢读书。离开学校后，他一直没有放弃读书，一直都在自学。到了南方打工之后，业余时间，当别的工友都到外面逛街、看电影、吃小吃的时候，他就猫在宿舍里看书。他的钱一半存起来，一半买了书，而他全部的财产就是书。尽管他只有小学毕业，但他的脑子里积累了大量的文章，很多他都能倒背如流。也许，有他这样经历的人不应该读太多文章吧，越读越感伤。他应该大大咧咧的，每天都和同事出去喝酒、赌博，那样也许就能麻痹他的神经，能让他忘掉那些不堪的过往。

有女孩子喜欢向南。虽然他一文不名，虽然他衣衫朴素，还是有很多女孩喜欢他。在打工的日子里，向南收到过很多情书，也收到过很多邀约。甚至还有一个女孩子哭着问他：“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一点？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向南心里是喜欢这个女孩的，但是，他不敢跟她接近。他想：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没有把握和一个人相处，也没有把握能给一个人未来。

向南害怕，如果有一天他和他的爱人发生争吵时，也会像他的父母一样摔盆子摔碗。那种声音，他一辈子都不想听了。他惧怕自己会带给他的孩子一个同样破碎的未来，他不知应该如何面对那种结果。尽管向南的心里很不舍，他还是彻底拒绝了女孩的示爱。爱她，就不能带给她破碎的生活。

之后，向南就开始了不断的漂泊。打工、存钱、旅行，他的人生是由一个一个的片断组合而成。其实他的人生，从来就没有完整过，他的人生注定缺憾。也许，他天生就是一只鸟，要经受没完没了的迁徙。向南害怕任何一段长久的关系，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会有长久。偶然，向南还是会期盼爱情，从很多作家对爱情的描写来看，爱情都是一种能令人生丰满、充盈、温暖的感情。可是，谁又知道他的父母最初在一起时有没有爱情呢？如果有，他们后来又怎么会僵成那个样子呢？

27岁，向南辗转到了北京，进入一家工厂打工。收入仍然菲薄，心情仍然忧郁。很偶然的情况下，向南在家乡电视的卫星频道上看到电视屏幕下方飘着的一行字幕广告。那行字幕是一则寻人启事——向南的母亲在寻找他，她说她非常思念他。向南心里冷笑一声。那则字幕广告飘了3天，向南的心里翻江倒海了3天。一个月之后，他回到了家乡。母亲是他心里永远的痛，虽然他恨她，但他同样也牵挂她。他想看看年轻时那飞扬跋扈的母亲现在的样子，是否还一如从前那样暴躁，是否还像从前那样不配做一个母亲？

母亲老了，已经不复旧时容颜。她衰老、病弱地躺在床上，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要向南原谅她。她也知道自己不负责任，也知道自己在年轻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向南看着母亲老泪纵横的脸，心里有点恶意地想着：你是因为病得再也跑不动了，需要儿子伺候了，才想起来要找回我这个儿子的吧？

听说向南回来了，母亲的哥哥妹妹也全来了。他们的表情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像是见到久别的至亲一样，牵着向往的手，不停地说他可回来了，他不知道他的母亲有多想他，而他们这些舅舅姨姨有多想他、多担心他。向南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想着这些人从前对自己的冷漠，心里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难道这就是人性吗？人类真的可以如此健忘吗？做过的任何对不起他人的事都可以摞过吗？

向南在家里住了两天。之后，他决绝地回到北京。今后，他不会再回去了。既然母亲那样彻底地抛弃了他，这一生的缘分也就尽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不是吗？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也许就是他这一生的写照了。他是一只飞不过沧海的蝴蝶，不是因为没有勇气，而是沧海那边早已没有了等待。从来都没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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