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的凉茶,苦的是人生

我读小学时,学校离阿嬷家不远,阿嬷得空便会送凉茶来给我喝。阿嬷年纪愈大,身形愈发单薄,加上她有一双小脚,总给人一种站不稳当、一阵风就能吹跑的感觉。

每次阿嬷抱着保温杯在校门口等我时,总一副很努力站定的模样。她总会掀开我贴在脑门上汗津津的刘海,说:“阿妹,热气啊。”然后拧开保温杯,倒一杯凉茶给我。我捏着鼻子一阵猛灌,凉茶的苦、甘让人瞬间清醒。

此时,阿嬷会轻拍我的后背:“慢点,慢点……。”并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叠放整齐的方巾,打开一瞧,是几片橙皮,阿嬷说可以压住苦味。

凉茶,不是茶,也不凉,需要趁热喝,才有效果。凉茶的苦味,会因所放材料的不同,产生微妙的变化。大部分凉茶是苦、臭味,但放了干百合的凉茶是苦、酸味。

喝得多了,自然能从中咂摸出别的一些味道,但有时候,它会是苦与灼痛。

那天,阿公躺在老槐树下的摇椅上午睡,他胖胖的身体此起彼伏,一如他的鼾声,我在一旁等待他醒来。在这起起伏伏中,将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阿嬷在我身边,神情略有愧色。

阿公脾气古怪,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不太和他打交道,据阿嬷说,那是被日本兵给吓的。阿公被日本兵用枪指着,跪在地上上交了财产和房子。阿公至那以后,便性情大变。

但我急需二十元买书,父母要晚几天回来,阿嬷手里的钱不够,只有找阿公试试。

不知道等了多久,阿公醒了,我扯着衣角站在原地拧巴着,还是阿嬷替我开了口:“阿妹要20元钱,老师说要买书。”

阿公一听要钱,阴阳怪气说道:“我哪里有钱?你爸妈可比我有钱,怎么还要惦记我这儿钱?”

还没等阿嬷与我做出反应,阿公已起身离开,至始至终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阿嬷见我沮丧,提议说:“今晚有皮影戏,干脆我们煮一些凉茶去卖。”

我与阿嬷一拍即合,说干就干。

凉茶的制作方法很简单,只需将凉草洗净,丢进砂锅煮1~2分钟,再将渣渣捞出来即可。

凉草是从后山采来的。我们那儿有很多山,阿嬷一有空闲便带上我,钻进山里找凉草。阿嬷总背着竹篓,有一搭没一搭给我讲她孩提时候的事情:“我做姑娘的时候,总会跟着我的阿嬷来山里,那时候没吃的,人都往山上跑,逮着什么挖什么……。”阿嬷一边说,眼睛一边滴溜溜转,四处寻觅着,每每发现凉草,她的眼睛便会发亮,流露出小女孩的神态。

跟着她,我也学了一些本领,比如叶子贴地,有白色短绒毛,花呈穗状,朝天生长的是车前草;长蓝紫小花的是龙胆草;蒲公英是降火的,适合女孩子吃;人参草是清热解毒的;山猫蛋治咳嗽。

我们会将采来的凉草,一部分卖给摆凉茶摊的小贩,将那种装五十斤大米的编织袋装满,能卖两三块钱,另一部分留着自己煮凉茶,一碗凉茶的价格是两毛钱一碗,想要凑够20元,一定很难,但好歹也是一份希望。

我抱着这样的希望蹲在炉子边上照看,大概是黄昏时分, 甚少出现在厨房里的阿公,却突然来到厨房,带着一身酒味。

他站在门口,挡住了光线:“煮煮煮,天天煮,乌烟瘴气!”

我理直气壮:“我要去卖凉茶,买书。”

“输什么输?怪不得我打牌输钱,就是你俩天天盼的。”

话音未落,阿公一脚过来,踢翻了炉子。

煮沸的凉茶有一部分泼到了我手臂上,还飞溅一些在我脸上,一阵灼痛,几乎就是那一秒钟,我条件反射的大哭起来。

混乱中,我感觉到疼、苦,还有阿嬷的慌乱。

阿嬷一把将我抱起,用手轻拍我后背,嘴里不停说:“阿妹,不哭不哭……”

但我在眼泪朦胧里,看到阿嬷自己却哭了。

阿嬷抱我回房里涂了药。当晚,爸妈从城里赶回来,我从他们的谈话中,了解到原来阿公是由大伯赡养的,阿嬷是由我爸负担,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但在阿公心里早就撇开了阿嬷和我,主要因为我是女孩。

我被烫伤的事情,也因为我是女孩,只换来阿公轻描淡写的一句:“谁要她站那里了?”

阿公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阿嬷,她坚决表示不要和阿公同住,最后,在我爸与大伯的协调下,阿公搬离了老房子。

也是那天我才知道,阿嬷十二三岁的时候,家里将她送给阿公家做童养媳,她一共生了九个孩子,特别是生最后一个时,她的子宫脱垂,裸露在外,需要常年垫棉布。生育给阿嬷留下了后遗症,却也只保住了四个小孩,其余的都没留住——“那个年代,环境不好,人容易病,上午病下午就没了。没钱看病,只能去找凉草回来熬,天天喝这个,才保住了你爸爸。”

阿嬷对我讲这话的时候,一脸认真,是否有夸张的成分,已无从考证。但凉茶对阿嬷来说,不仅能治病强身,还承载了她大半辈子各式各样的记忆,甚至可以说,凉茶是她的一种精神寄托。

只是现今,阿嬷已八十多岁,因为身体原因,她已不再煮凉茶,阿嬷卸去了一个家庭的重担,那口保了几代人健康的砂锅也终于退役。

只是留在阿嬷身上那股经久不散的凉草味,总是时刻提醒着我,无论走出多远,所有苦难与美好,终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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