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毕业季,只有最火热的夏天才承载得住群体性的盛大离别。当青春、前程与离别伴生捆绑在一起时,我们不得不承认,离别或许是一所学校,是人的一生永远在各门大别小别的必修课中学习进修的学院。
那么,你在离别学院中学得如何,是屡屡败北门门挂科,还是堪堪及格险险通过,或者挥洒自如成绩优异?
一
我的启蒙老师是位上海知青,她下放到我们村后因缘际会成了村民和我们小学的代课老师。她会踩风琴,胖胖的手指在琴键上弹出有别于音乐教科书中的曲子: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小小的我还不知离别为何物,但李叔同作词的《送别》,却让人唱得莫名忧伤。身为语文课代表的我,将同学们的作业收集起来交到老师的办公桌上时,看到老师正在写信,信的开头是:“爸爸妈妈你们好”。我想起老师那个需要坐很久的车才能到的爸爸妈妈家,她一定有点遗憾吧?
这大概就是音乐和想象的魔力。多年以后,当我阅读林海音的小说《城南旧事》时,相似的忧伤又袭向我。《城南旧事》,以7岁到13岁的小英子的视角写了老北京胡同里的一些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全书有五个自成单元的故事,每个故事都在讲“分离”。几乎每一个章节,小英子都会离开一些人,长大一些。一直到小英子13岁了,她彻底长大,“开始负起了不是小孩子该负的责任。”因为,她的爸爸病故了,而她有四个妹妹两个弟弟。于是,几乎每位亲友都在不断地告诉她:“你大了。”
小学毕业那天,小英子在学校礼堂里听骊歌,就是那首《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小英子哭了,她是“多么喜欢长高了变成大人”“又是多么怕”。
这也是《城南旧事》的最后一章,章节的小标题是: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成长的代价就是从一次一次的别离中得来的。
这是人生的无常。
而接受无常,才是成长的开始。
二
离别是一个文学母题,古来有多少文字因染上别离愁绪而凄美感人源远流长。不论诗经楚辞汉赋,还是唐诗宋词元曲等,别离题材几乎占了半壁江山。由各种送别诗派生出来的许多乡愁诗闺怨诗羁旅诗等等,无不在吟诵着离别的哀怨伤怀: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诗经·邶风·燕燕于飞》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南北朝·江淹《别赋》)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唐·杜甫《赠卫八处士》)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宋·辛弃疾《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
“烟水悠悠,有句相酬,无计相留。”(元·张可久【双调】《折桂令·西陵送别》)
……
有的人伤离别,就一蹶不振,兀自沉沦,终丧性命。比如鲁迅的小说《伤逝》中的子君,离开了爱人,她就枯萎了,她的生命依附于某个人给予的爱的滋养而存在,她因依附而灿烂,又因依附不得而凋谢。
有的人在离别中反思自省,最终领悟到爱的真谛从而坚定心意。比如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离开玫瑰之后,在游历过程中小王子更加认清了自我,意识到之前与玫瑰相处时的些许误解,真正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
有的人在离别中醒悟人生的遗憾,“直面惨淡”,从而更好地面对自己,建立强大的内在,面向未知,无惧未来。比如路遥的《平凡世界》中的孙少平面对初恋郝红梅选择了顾养民时,最开始也觉得“精神上最重要的一根支柱被抽掉了,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但是,当顾养民挨揍而选择宽容示人时,孙少平意识到了他自己和顾养民之间的实际差距,理智地心平气和地去思考郝红梅的选择。这时,他“甚至感到一种解脱的喜悦。他似乎觉得自己比原来还要充实一些。”而且,他还由此获得一个认识:“在最平常的事情中都可以显出一个人人格的伟大来。”这是孙少平“第一次关于人生的自我教育。这也许会在他以后的生活中发生深远的影响……”
所以,离别作为人的一生中一种重要的挡无可挡的人生体验,于个人而言,如何看待它,关乎自我成长,涉及人生的节点和拐点,甚至决定个体命运的最终走向。
三
那么,怎么对待离别才是一个人正确打开自己的开始?观念总是先行。分离观隶属于人生观,建立恰当的分离观就是建立美好的人生观的一分支。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中,提到了林黛玉和贾宝玉这一对璧人对于聚散离合的态度。林黛玉喜散不喜聚,她认为“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贾宝玉则“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比如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
林黛玉果真喜散不喜聚?无非就是怕散时更清冷,因怕更清冷而宁愿不抱望。所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怕离别而不敢相聚,这种因噎废食之法,貌似超脱,实则悲观,瞧着无情,以为深情,原来脆弱。
从生命力的强韧来说,悲观的分离观是很容易将自己逼上绝路的。与林黛玉一样,因失恋而殒命的角色在文学作品中俯首可拾,诸如茶花女玛格丽特、少年维特、安娜·卡列尼娜、希斯克里夫等等,也许作为文学作品,那叫成就悲剧经典,但在生活中,寄情于他人的自我,并不能算是完整的自我。所以,建立乐观的分离观是生命存续和坚韧的刚需。
观念正了,还得认真学习。离别作为一门功课或者说一本书,我们得读懂读深读透。较之林黛玉的消极,贾宝玉的分离观比较常见,但他只停留在“无趣”无奈和闷闷不乐上面,可谓只读到了“离别书”的表层内容。
其实人生中的许多聚散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一种自然现象。同窗三载,终有毕业各奔前程时;少年朋友,总因各自际遇不同而相忘于江湖;岁暮冬近,总有年长的寿终正寝;运命乖张,也有意外和风险降临在这位和那位头上。林清玄说:“我们不喜欢凋零,然而凋零是一种必然。”而将必然的事物纳入改变的范畴,无疑是自欺欺人。既然造化弄人,环境逼人,那就得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就算达不到“人定胜天”,至少可以调整自我,接受人生的聚散离合,明了一切都是过程,是体验,抑或考验,不如顺应自然规律,坦然面对离别,淡然处之,才是人立于天地之间对自我的真正爱护和尊重。
四
离别是一所学院,有教书育人的职责所在。终我们一生,从中可以学到许多。
没有宗教信仰的我,时常将各派经书当作文学书和哲学书来阅读,读到其中富含智慧的桥段也忍不住摘录背诵。若干年前,我读到一段瞬间让人清醒的训诫:
“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除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悲伤有时,欢乐有时……寻找有时,遗失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爱有时,恨有时,哭有时,笑有时……”由此可延伸:相聚有时,离散有时,恩爱有时,离间有时,万物有时,一切有时。
既知一切有时,便生珍惜。
台湾女作家龙应台在散文集《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中提到她母亲得失智症后,她毅然放下一切去陪伴照顾的事儿。她说:“因为人走,茶凉,缘灭,生命从不等候。”
离别确实伤怀,然而没有别离痛又如何有相见欢呢?智慧的人会发现,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相辅相成的。经受过别离的锤打,更深味相聚的可贵。
庄子云:“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庄子·秋水》),所以,得失无忧不挂怀的前提是知道一切无常,缘聚缘灭,万事万物不会永恒,所以“来者要惜,去者要放。”
在时间的流逝中,小英子会长大,我也一样,我们都会长大。经历数次读书的毕业季,经历各种猝不及防的人事凋零,经历许多空间的移植:离开母校,远离家乡,甚至远渡重洋……而时间永在流逝,在不断回望中,我们挥手童年,告别青春,跨过中年,迈入老年。记得有一本“五角丛书”中说,人的一生总是走在中间的这条路上,两边的人,不管亲人也好朋友也好,都只是陪伴一段路程的路人甲乙。
始终走在中间的这条路上的我们啊,不断被动地接受自然给予的分离,并在分离的枝头长出成熟的果子,也主动选择放弃某些部分,落子无悔,境界上升,气场全开,未来可期……从而,在不断分离不断加码的人生下半场,自我更加清醒,内心更加强大。
那么,当我们面临别离院的最后一次毕业考时,应该会交上一份相对满意的答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