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该忧伤,但不由自主泪如雨下……
祝姑父百岁年华
周俊芳
“永刚老弟:昨晚梦见我们的童年,非常高兴!你我都年过九旬,我现在手不离拐,耳听不见,难以交谈。只能靠微信交流……望我们坚持锻炼,争取百岁年华!向弟媳问好!”壬寅隆冬,寻常一日,接到一条陌生短信,随后第二条,“我是武喜清。”真是悲欣交集,五味杂陈。我不该忧伤,但不由自主泪如雨下……
武喜清是我姑父。姑父没有父亲的手机号,他发给了我。这条短信说明,一,年过九旬的姑父思维清晰,且能玩转手机;二,姑父暮年犹记与父亲的童年时光,久不见面,仍念念不忘。
印象中,姑父寡言冷面,自律严谨,生活节俭,一副老八路做派。记忆最深的,是他用白色粗线系钥匙,常年穿灰色中山装,总是若有所思,个头不高,走路很快。姑父是厅级干部,做过省农调队的队长,年轻时常下乡调研,工作严肃认真,一丝不苟……
少年时期,在晋南老家,父亲与姑父是要好的同学,曾义结金兰。同时结拜的有六个人,父亲一直保存有一张粉红纸的契约,上写有每个人的生辰年月,哪个村、及父亲名讳等。
义结金兰
尝闻朋友联以情极乃胜如同胞吻颈,自古义交诚过于酒肉。刘玄德等人,实古今之大法也。我等六人念古人之义,本金兰之好,结为异姓同胞。幸福同之,祸患共之,不追念于平生,愿留意于临终,对天盟拜,永弗相失。皇天后土,实皆鉴之此盟。
谨将六人姓名、年贯列于左边,各执一张。
天兴村人樊海生儿启明,字少轩,十六,生日八月二十一;孙吉镇人白文学儿孟效,字望轩,十五,生日六月十六;周贾村人武元兴儿喜清,字静轩,十五,生日七月十三;南周村人周喜正儿永刚,字浩轩,十五,生日七月二十四;西里村人茹晋英儿志忠,十五,生日十月二十一;南胡村人孙恒泰儿福领,十四,生日二月十三。
这张近80年前的契约,是他们青春的见证。后来屡次搬家,人生跌宕变故,但父亲一直随身携带,珍藏保存。十四五岁,正是鲜衣怒马的年华,恰同学少年,意气风发,激扬文字,挥斥方遒……我能想象,在抗战的乱世之中,六个翩翩少年聚在一起,模仿古人桃园结义的壮举,骐骥“幸福同之,祸患共之”,是何等的壮怀激烈。
我没有问过,他们是否有香烛跪拜之礼,但如此郑重,用契约来昭告铭记,足见他们慷慨激昂的心情。
以晋南农村惯例,契约中年月日均为农历,年龄都是虚岁。契约上书时间为,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八日,即1944年冬。正是抗战胜利的前一年,学校已经停办,或者搬到黄河对岸的陕西一带。
父亲说过,在蒲坂中学时,几个同学因抗日被学校开除,曾密谋过黄河去延安,遗憾的是,联络好的游击队被打散了,他们没等到来接应的人,不得已才流亡去了西安……
那个年代,能供起孩子上到中学的家庭并不多。我父亲自小家境好,我爷爷在西安做生意,有铺面、客船,家中有果园场院、良田长工,用老人们的话说,我父亲那是“十亩地一苗谷”。土改时,我家因人口少、土地房屋多,被划为富农。
结拜六兄弟中,老大樊启明我们以村名唤他“天兴伯”。他家男丁少,祖辈是郎中,土改时被定为地主,因与我们家邻村,两家交往很多。我小时候,家人有个伤痛就会去找他。母亲常说,“你天兴伯手法狠,手到病除。”伯父当过军医,有祖传医术,回乡后做赤脚医生,擅长针灸、伤病骨科等。晚年,父亲每次回乡必去看他,耄耋兄弟,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
排行最小的孙福领,小父亲一岁,据说他家当年也很有钱,到晚年独自住在老宅,我陪父母去过几次,依稀能看出往日痕迹。父亲有时会留一些钱给他,他总推辞说自己日子过得去,如何顺心不缺钱,每次都眼含热泪,拉着手久久不放开……
排行在我父亲前面的武喜清,后来娶了父亲的表妹,亲上加亲,成了我的姑父。契约上写,姑父与我父亲同庚,生日是七月十三。
据我母亲回忆,我奶奶去世前,曾一再叮嘱她,“我儿子生日是七月十三,别忘了,我啥也没了,能留下的只有这个日子了……”土改后,家财散尽,生活困顿,奶奶被迫给村里扫街巷,身体精神备受折磨,到1957年初,她缠绵病榻,因饥饿病痛而亡。我爷爷早在十多年前,就因得了病毒性痢疾而英年早逝,他聪慧仗义,当过村长,带着小舅子去西安经商,出入阔绰,为人豪爽。抗战胜利,我父亲流亡到西安,却被告知,他父亲并没给他留下一文钱。少年的他只好一边上学,一边勤工俭学,直至1947年冬考上傅作义华北“剿总”机要员……
从奶奶遗言看,契约上写的我父亲生日七月二十四是错的。若是七月十三是父亲的生日,那父亲与姑父岂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样的缘分,殊为难得。
遗憾的是,我看到这张契约,已经是2017年末。
其时,结拜兄弟中,只父亲和姑父尚在,时年88岁,米寿。我一直期盼,到父亲90大寿,要比七十大寿、八十大寿要隆重得多,从亲戚朋友各处搜集母亲手绣的鞋垫,做一次家庭展览……世上的事,虽有万般欣喜,亦有满目遗憾。
父亲去世前几个月,执意要回到老家,他们的物件再不见踪迹。还好我拍有照片,不知姑父可存有原件?
姑父在抗美援朝爆发时,积极报名参军,后因身体原因未能成行,便留在省城太原工作。与姑父结婚的引物姑姑,幼年失怙,是叔叔供她读书上学。姑姑的叔叔是我爷爷的表弟,也即我父亲的表叔,姑姑的母亲与我奶奶又是姐妹,属于两头亲戚。晋南农村是典型的传统中国社会,方圆村子里,家家户户转着弯连着亲,亲戚套亲戚,除了个别外来户,多多少少都沾亲带故,有些关联。
与南方一些地方宗族观念重不同,晋南一带的亲戚、兄弟观念浓厚。“以孝为先”“舅舅为大”“长子长孙”等观念,根深蒂固。而义结金兰的风尚,从故乡人武圣关公起,便自古流传,颇有渊源。抗日名将、故乡人傅作义将军也曾有多次结拜的经历。我父亲少年时在西安,也曾与西安伯和兰州伯结拜,成为相交一生的兄弟。
现在,老家村子里仍盛行结会子的风气。同年把岁的男孩子,十几岁上,几个、十几个不等就结为会子。家中有红白喜事,都要过去帮忙,年节下,还要轮流在各家做东聚餐,以增进友谊,联络感情。相互扶持,一呼百应,成为农耕文明一种乡村文化现象。
父亲是独生子,走得近的表姐妹兄弟中,引物姑姑算一个。她性格好,温柔开朗,待人热情。
1983年末,父亲调到晋中和顺工作,每到假期往返老家都要在太原转车,常去姑姑家借宿,两家相处便多了起来。我对姑姑、姑父的记忆,也是从这时开始。
姑姑就在省政府对面的省眼科医院工作。从她家住的太原后小河宿舍出来,向南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从省政府东花园东侧出来,过马路就到了眼科医院。姑姑是妇产科医生,温和爱笑,人缘极好。1989年冬天,我感冒后出现咳血,从榆次到太原,姑姑带我去医院检查,所见医生都与姑姑热络拉呱。
姑父惜字如金,极少拉家常。也不是严厉的样子,就是沉默寡言,与我父亲迥然不同。我父亲做了一辈子中学教师,与人见面熟,喜欢高谈阔论,激情四射,口若悬河。
姑姑个头矮小,肤白微胖,灵活好动,笑容可掬,让人温暖。说话柔和,但很直接,并不会拐弯抹角。与她讲话,浅言慢语,却总有受益。是平视的,非趾高气扬的;是温和的,非冷若冰霜的;是交流的,非命令武断的……
上大学期间去她家,饭后,姑姑带我在小区院子里散步,她的手很软很暖,见了邻居打招呼,“这是我侄女,长得好看吧。”有更熟悉的人,她就介绍,“这是我永刚哥的小女子,在榆次上学来看我。”她是愉悦的,我也好开心,她的手好暖和,小而绵软,和姑姑牵着手一起走,欢快得想就这样走下去,一直走不到尽头。
姑姑身体不好,有肝炎会传染,在家要仔细洗手,吃饭分开碗筷,被褥也尽量分开……我自小身体弱,得了肺结核病后,每到冬天,总是小心翼翼,避免受冷吹风,姑姑总叮嘱我别来回跑,安心保养……
她住院期间,我刚上班不久,哭着要去看她,被她制止……1994年5月,姑姑病逝。我大哭了好几回,再没有像她那么令我温暖的亲戚了。过去了快30年,她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
姑姑去世后,姑父再婚,我们两家联系渐稀。二表姐中学时期曾是父亲的学生,偶有联系;我难忘姑姑生前对我的好,加之与姑父再婚后的阿姨儿子在一个单位,时有往来,从侧面,可以了解到姑父晚年的生活情况。知道他和阿姨生活安逸,儿女孝顺,是个幸福的老头。
有一年夏天,我曾带了孩子去看望姑父,二表姐夫载着姑父、阿姨和一大堆孩子来榆次,去后沟古村游玩,吃了农家饭,兴尽而归。往事已矣,有十余年了。
如今父亲已故去四载,母亲也离开我两年。每到岁末年初,我就无限悲凉……“收到你的短信,心情沉重,大失所望!你爸曾经劝我加强锻炼,争取长寿,没想到他却先我而去。这条路谁都要走,一时的心灰意冷是难免的。希望你想开点,尽快摆脱阴影,保护好你的身体!”
得知我父母离去的消息,姑父发来短信。
告诉一个老者真相固然残忍,但好过不清不楚,痛也是一种真实,是生而为人必然要承受的。有时,痛是因为有过爱,如此,亦弥足珍贵。
姑父在第一条短信中提到“你培养了个好闺女小芳。文字功夫很好,我很喜欢。”谢谢姑父,你的喜欢对我很重要,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有幸,姑父尚在,心有所寄,祝福他坚持锻炼,争取百岁年华!
2023年1月17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