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君葆的日记从20世纪二十年代起,至一九八二年逝世为止,共写了大大小小日记簿一百册,约一千万字,其间历经兵燹战乱,一直妥善保存了下来,成为研究香港政治史、文化史、教育史、社会史者不可不读的珍贵史料。而他抗战前后为国保护、挽救数万册善本古籍之事,更是善莫大焉。
■蔡登山
陈君葆(1898-1982),广东省中山市人,祖父和父亲都经商,父亲久居日本横滨、大阪、神户等地,常往来港、沪、东京间。幼年就读于乡间私塾,十一岁随祖父前往香港,肄业于皇仁书院(Queen's College),后改入育才书社(Ellis Kadoorie School For Boys),中学毕业后考入香港大学文学院,攻读政治经济。
一九二一年大学毕业后,陈君葆应聘到新加坡华侨中学任教,两年后任马来亚七府视学官,至一九三一年九月辞任,与当时的一些同学和有志之士前往上海、南京、厦门等作国情考察,十二月由上海坐船前往香港。据他说,“船由北向南航驶,进入台湾海峡,茫茫四顾,海阔天空,东望台湾,西望金厦,不觉为之黯然神伤。那时候,刚‘九·一八’事起未几,创痛正深,自己刚去过南京,看到过请愿抗敌救国的学生,听到过‘收复失地’的口号,一时曾感觉到血管里的血液在沸腾;可是现在嘛,却只对着天水相连,一筹莫展,这正是人生最无可如何的地方!”
◆
陈君葆一九三四年起受聘于香港大学,担任中文学院教席及冯平山图书馆馆长。一九三五年九月十九日许地山出任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陈君葆与之首次见面,留下的印象是“几缕短须,岸然道貌”,此后两人迅速建立深厚的友谊。并讨论课程改革问题,得出两项结论:一、第一年增加历史;二、港大中文系似难在文学哲学方面与内地其他大学争衡,唯在史学的局部方面似不无可以建树之机会,所以我们应以西南中国社会的、民族的历史为研究重心。而熟悉港大人事情况的陈君葆,也协助许地山处理讲师的去留,包括区大典退休,崔百越、罗芾棠不再续聘,增聘马鉴等。经过课程和师资调整后,港大中文系焕然一新,陈君葆无疑有着一份功劳。
抗战后,许多古籍善本都寻求暂存,港大的许地山和陈君葆被认为是最合适的人选,于是两人花费大量时间追踪书籍,还要拿提单去领货,清点数目。《陈君葆日记》一九三八年一月六日云:“徐信符第二批运来的书今日运到了,但并不是像张眉升长途电话所说由泰山船运来,而是由西安轮,因此颇有多少耽搁,直至晚六点才由地山先生从中国旅行社把提单拿来。我们在图书馆等书来,至八点半才搬到,共五十箱,把东西放存好时已经九点多了。”
广州沦陷前夕,许、陈二人还受港大委派,秘密协助南京中央图书馆将大量善本书转移到香港。郑振铎后来在回忆许地山时说:“我为国家买了很多善本书,为了上海不安全,便寄到香港去,曾经和别的人商量过,他们都不肯负这责任,不肯收受,但和地山一通信,他却立刻答应了下来。所以三千多部的元明本书,抄校本,都是寄到港大图书馆,由他收下的。这些书,是国家的无价之宝……这种勇敢负责的行为,保存民族文化的功绩,不仅我个人感激他而已!”
当然,感激的还有港大图书馆的陈君葆!据谢荣滚(案:陈君葆的女婿)的文章说,从一九三八年起,郑振铎与徐森玉便将古籍先后一包包邮寄到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为了接收和安置这些珍贵古籍,许地山和陈君葆常常亲自跑到码头以至船舱去交涉和提运,完全不辞劳苦,亲力亲为。陈君葆甚至还曾亲自将徐森玉寄来的文化瑰宝《汉代木简》,送到香港上海银行的保险库里去存放。到一九四零年底,郑振铎从上海先后寄到香港的线装书已积存了几万册,许地山与陈君葆当时就请了叶恭绰、徐信符、冼玉清等十多位文化人士负责整理,共装了一百一十一箱,计三万册。
一九四一年八月四日许地山突然病逝,护书重任自然就落在陈君葆的身上。此后香港沦陷,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被日军封闭了。接着,日军宪兵队长平川对陈君葆及馆员刘先生进行了长时间盘问,平川仍不信那一百多箱里边装的是书,非要陈君葆承认是古物。那天晚上,陈君葆被扣留在万国银行屋顶的一个小房间,关了一夜。第二天一清早,平川带了三个所谓的“专家”到冯平山图书馆查看那批图书。随后,又去找港大副校长史乐诗,盘问了一个钟头,然后把陈君葆有条件地“释放”。
陈君葆利用各种可能的机会,密切注视着这批宝书的动向,终于在一九四二年一月底,陈君葆亲眼看到那属于中国的一百一十一箱、三万册善本古籍被搬离香港大学。
根据他的观察和推断,确信这些古籍是被日军偷盗走了。
▲两封关于寻回被日军盗走的奠基的信函:(上)国立中央图书馆馆长蒋复聪致陈君葆先生信。(下)教育部次长杭立武致陈君葆先生信。
一九四六年一月,陈君葆得知外国友人博萨尔随远东委员会到日本审查日本战争罪行,于是请博萨尔留意那批古书的下落。同年六月,博萨尔告知陈君葆,在东京上野公园的帝国图书馆发现从香港移来的这批书籍。陈君葆获悉后,立即写信给当时的国民政府教育部,并同时写信告知郑振铎。
一九四六年七月十一日下午,陈君葆接到了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杭立武来信。杭立武告诉陈君葆说,这一百一十一箱书已经找回来了。这批几经劫难失而复得的宝书,最终能回到祖国的怀抱,不但陈君葆感到欣慰和高兴,郑振铎得悉后也欣喜至极。
◆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陈寅恪处理父亲陈三立丧事后,一家于十月逃离北平,辗转到长沙临时大学授课。一九三八年一月底,陈寅恪携妻唐筼及三个幼女从长沙转香港拟赴云南,初到香港唐筼心脏病突发,三女美延又身染百日咳,全家只好在许地山的帮助下租屋暂住下来。同年二月三日《陈君葆日记》云:“到中文学院来上课,许先生(案:许地山)和陈寅恪、徐森玉等已在我的办公室等了好久了,我真有点不好意思。陈寅恪藏有光绪年间‘福建台湾巡抚关防’银印一方及唐景崧回上海后手上李高阳书一通,均富有文献价值,因怕人家觊觎或别生枝节遂拟寄存图书馆内。”
同年四月十五日,陈寅恪与浦薛凤等人搭嘉应轮前往云南,再转小火车至蒙自西南联大文学院上课。一九四○年七月,陈寅恪再度赴港,准备赴英国牛津大学主讲汉学,然而时局依然恶劣,故赴英之期又再延迟一年,此时香港回昆明的越南航线也受战火破坏,重返联大也是不可能的。陈寅恪一家因而留滞香港。
同年八月十五日,香港大学拟聘陈寅恪为客座教授,《陈君葆日记》同日云:“晨晤许先生,他说庚款委员会拨款若干与港大,史乐诗拟聘陈寅恪在港大任哲学教授,一年为期,待遇月薪五百元,这在目前情况倒不为过,惟陈为清华教授,能否接受仍须由清华决定。”十一月二十二日,香港大学中文学会于薄扶林运动场欢迎陈寅恪,《陈君葆日记》有记载。
一九四一年二月四日《陈君葆日记》云:“许先生请吃饭,原来大排筵席,陈寅恪先生言几不知原来今日系许先生生日也。”
一九四一年八月四日,许地山病逝。八月十四日《陈君葆日记》云:“到图书馆,傅士德教授(案:港大文学院院长)邀往谈话,他问我关于中文教授的继任人意见,我说,就中国历史说自然以陈寅恪为最理想而且适合,至于行政方面仍以季明(案:马鉴)先生补缺为宜,他说很对,便决定如有机会的话晚上也可以对杭立武一疏通。”八月十六日日记记载,史乐诗告知香港大学决定聘陈寅恪为中国史教授,详细办法回头由他和杭商量。九月二十一日,陈君葆出席由张一麟主持之“全港文化界追悼许地山先生大会”,会上悬有陈君葆代撰之三幅挽联,分别是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撰的:
始于治病,终于治人,旷世谁为知己者?
不需无学,不学无术,先生真是济时心!
为“中英文化协会香港分会”撰的:
筑桑生井生前日,药石竟无灵,痛一代哲人今萎矣!
缀网劳蛛成往事,屋梁空落月,闪九原长路子归来。
还有为香港大学撰的:
长沙作赋,擅一代文章,怎教天意忌才,雄辩惊筵犹昨日;
讲院传经,才六更寒暑,谁料秋霜罹疾,断肠分手自今年。
而《陈君葆日记》云:“挽联中以陈寅恪的乙对为最亲切有味,可谓情文兼至。”陈寅恪的挽联这样写道:
人事极烦劳,高斋延客,萧寺属文,心力暗殚浑未觉;
离乱相依托,娇女寄庑,病妻求药,年时回忆倍伤神。
◆
香港沦陷后,一九四二年一月,日军搜查香港大学,并查封冯平山图书馆。据陈君葆女儿陈云玉文章说:“当时馆内存有‘国立中央图书馆’疏散来香港的一批重要书籍,为避免其劫难,爸爸不顾个人安危,曾努力保护该批书籍,也因而被日军扣留审问。其后在日本人的监视下被编入调查班,专门协助收集遗散在港九各地的书籍和数据。利用此机会,爸爸与其他同事一道,先后收集到一大批失散的重要资料和书籍,主要有:圣约翰书院、民主书院、英国俱乐部、邮政局、西环海旁总督部等数据,英国医学会及其他部门的书籍、杂志。另外还有私人藏书,如英籍教授斐德生先生的藏书。当时日军总督部主张焚毁或卖掉,经爸爸当时力争,坚持全部搬回‘冯平山图书馆’再决定如何处理,使该批图书终得以保留。”
日军侵占香港后,港大停课,陈寅恪生活极其困苦,正如他诗中所云:“乞米至今余断帖,埋名从古是奇才。劫灰满眼看愁绝,坐守寒灰更可哀。”
陈君葆一直关心着陈寅恪的生活,他派冯平山图书馆职员刘、孙两人给陈寅恪送米送肉,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二日《日记》云:“刘、孙二人昨携米十六斤、罐头肉类七罐予陈寅恪,今日回来报告陈近况,据谓他已捱饿两三天了,闻此为之黯然。”
四月二十七日《日记》云:“陈寅恪送我长衣料一件,信笺一盒,令人受之甚过意不去。”
五月一日《日记》云:“早上接到寅恪先生给我和季明的信,说他日间要从广州湾归乡,过海后或到冯平山(图书馆)和中文学院作最后一眺望,并谓‘数年来托命之所,今生死无重见之缘,李义山诗云,他生未卜此生休,言之凄哽’。我当时读到此,不忍再读下去。午饭后从总督部出来,径往过海放渡趁船,谁知一登船便遇到海上戒严,到达尖沙咀已两点多。长途汽车挤满了人,因预备步行至九龙城去看陈寅恪。沿弥敦道一直走到太子道,已觉有点累倦,不晓什么缘故,没法只得到冯太太那里去谈了一回,看时间已近四点,再步行到九龙城也来不及,只好半途而废,放弃了去看陈(寅恪)、杨(士瑞)的本意,转由深水埗渡海回港。”
五月三日《日记》云:“在中环勾留时三次到大东(旅馆)去访寅恪,到下午还不见他搬进,不晓什么缘故,敢真在他离港之前,大家终无一见之缘?”
五月五日又记云:“陈寅恪先生今日趁轮往广州湾,卒不及去送行,心仍萦念不已。”
五月七日再记云:“傍晚在马先生(案:马鉴)家里坐了许久才回家,这时又微雨霏霏了。陈寅恪在时,路费问题倒解决了,真使我欢喜不过,不过他前几个礼拜有好几天捱饿了,回想起来也可怜。”
五月十四日陈君葆作《送陈寅恪先生桂林赋一绝》云:
白云一片去悠悠,春色天涯独倚楼。
尚有欲归人未得,鹧鸪声里送行舟。
◆
一九四二年十月五日,许地山夫人周俟松带着家人要离开香港,准备返回内地。陈君葆在日记中写着:“这最后一次到罗便臣道许公馆去一趟,真是无限感伤,有话倒说不出来,更不知怎样说。固知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的,但七年前我初次和许先生认识之后,正想象着也许这样一个粗野的岛山培植出一株文化的果树来,并非不可能,谁料六年后有去年的变故,又谁料有今日呢!环顾四周的行李,仰望壁上仍未摘下来的“面壁斋”的三字横额,自觉眼圈有点热起来了……从回忆中所还保留着那十二月七日斜照中他的面目给我的印象,联想到凤凰山,联想到二澳的万丈瀑,联想到地山先生的计划,一切的一切,真如做一个梦!”
次日,周俟松带着家人踏上归程,陈君葆在日记上自责地说:“这次许太太携两个小孩子,侍奉一个老太婆,千山万水回去,结果我不能帮助她一点,至觉难过,幸亏她是个能干的女子,否则谁还能应付这样困苦的环境呢!”
又据女儿陈云玉文章说:“(一九四四年)日军企图强占罗原觉先生的藏书时(案:罗氏之‘敦复书室’藏书甚丰,亦多珍本,罗氏乃李子诵之内兄),极力予以制止,使日军无法得逞,在受到保存之数据中还有医务总监的文件、生死注册处的纪录簿册和高等法院的文件等重要档案数据。这使香港市政管理工作在日本投降后得以早日恢复正常”。
一九四七年元旦,陈君葆以战时冒生命危险保存图书、档案有功,获英皇乔治六世(George VI)授予O·B·E勋衔(大英帝国最优勋章第四等)。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五日,陈君葆病逝香港,享年八十五岁。生前将藏书送捐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善本书藏书室。他最得意的事是他自言“由少年起每日写日记,数十年从不间断。”
陈君葆去世后,他的子女一九八六年捐赠港币二十万元在家乡广东中山市桂山中学捐建“陈君葆伉俪纪念图书馆”一座,并于二○○五年向该校捐赠一千多册珍贵藏书。二○一七年七月,陈君葆先生的女儿陈云湘、女婿谢荣滚主动向市政协提出,将陈君葆收藏的清道光七年版《香山县志》捐献给家乡,以充实家乡文化宝藏。
(本文照片翻拍自谢荣滚先生所编《陈君葆日记》,特此致谢!)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