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克拜尔·米吉提(哈萨克族)
那天,他车开到果子沟口时才发现,检查站已经封关了。伊犁他们是回不去了。
手机行程码显示他们新近经过新冠高危疫区,所以,检查站拒绝他们过关已然言之凿凿。
无奈,他和他的温州大哥一起回到车上。过去未曾注意,果子沟口的旅店全开在检查站以内,出了检查站,除了那一家小卖店、一个加油站,还有一个汽修店和几排平房,几乎没有什么。
他们是去T市参加一个工程招标活动,但他们太天真了,以为公开招标就能中标。其实,公开招标只是一种完美的形式,就像包包子或者是包饺子,你去参加招标,只能成为包子皮或者是饺子皮。而真正的馅儿——标书,条件人家早就制定好了,你去参加招标,正好可以把人家做好的馅儿包起来,送进他人嘴里。他们正好参加了这样一次完美的招标形式,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的标书为何未能中标。恰在此时,新闻报道在A市发生新冠疫情,他们便顾不上因未能中标而郁郁寡欢的心情,落荒而逃。此时已是十月末了,从K市到伊犁的公路在天山深处已被大雪封山,他们只能绕道乌鲁木齐,走一个倒“L”型道路,翻越赛里木湖松树头子达坂而来。
方才还在赛里木湖和果子沟里看到洁白的雪被、郁郁葱葱的云杉林和清澈的溪流那种喜悦心情,此刻在果子沟口被一扫而光。
他们被告知已经封关,他们人和车不能放行。更何况他们的行程码显示经过A市疫区,这更了不得。
现在他们只能认命,把车开到阳面的停车场,打算在车上熬一熬。
原本他打算好了,开车到巴彦岱正好是中午,在那里的薄皮包子馆美美的吃一顿再进伊宁市,现在可好,只能回味记忆中的薄皮包子蘸着白胡椒粉那一点特有的芬芳。奇怪的是,在检查站外连一家饭馆都没有。这一下完了,他想。饥饿感顿时袭了上来。他不觉咽了咽口水。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看了看马路旁边那个小卖部,对温州大哥说了一句,您在车上,我去那个小卖部买点吃的,便径直来到小卖部。
他曾经多少次经过果子沟口,进出检查站无数次,但从未踏进过这个小卖部,甚至未曾留意过这个客体存在。进出检查站都是一脚油门呼啸而去。现在可好,他不得不迈着认真的步子走向这个小卖部。十月末,果子沟口的天气已经冷了,尤其从果子沟山口吹来的山风,会让人打个激灵。掀开门帘走进小卖部,竟是暖融融的,小卖部里已经升上了火炉,这让他内心一片舒坦。
此刻,站在小卖部柜台的那个姑娘,虽然脸庞被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但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依然掩饰不住她的眉清目秀,竟意想不到地让他怦然心动。他很奇怪自己的感觉,怎么看着一双眼睛就会心动?
但是,他还是笑一笑,向那位只露着一双眼睛的姑娘说,我们进不了检查站了,说我们去过高危疫区,我想在你这里买点吃的。
那姑娘也是从他一双眼睛看到他的笑意和他的沮丧,似乎并没有介意他来自高危疫区,只是说,你挑吧,我家这个小卖部也就备了些一般食品,谁知道会突然封关,没来得及储备更多的食品。
他环视了一下货架,选了几包梳打饼干,几个面包。他问了问那姑娘,如果买方便面,你这里可以提供开水么?
那姑娘眼睛一笑,说,可以,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反正那炉子上坐着水壶,水壶里的水一直开着。
他的心头更加温暖了,他索性买了一箱方便面,另买了两盒方便面,用坐在炉子上的嗡嗡作响的水壶里的开水泡上,顺便问了一句姑娘,你有微信么?
姑娘说,有啊。
他说,能加一下微信么?
姑娘说,可以。
说着便打开了自己的手机微信二维码,嘀的一声,他就扫上了。他说,我还有个温州大哥在车上呢,我先过去,让他趁热吃上方便面。
他用手机扫码付费,便把两桶泡好的方便面,放在那个方便面箱上,让姑娘把梳打饼和面包装进一个塑料袋,一并拎着告辞了姑娘和小卖部回到车上。
他和温州大哥把两桶方便面一扫而光,连汤都喝干了,不觉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们两个相视而笑,不觉有了一种惬意感。他突然想起祖母说过的一句哈萨克民谚:在饥荒年代吃过的那点羊头肉味道,会让你永远记住。这不,此时此刻吃过的这顿方便面,他或许会此生铭记在心。
他们在车上享受了一会儿这种面临绝境吃方便面带来的快意,他把额头的细密的汗珠擦去,说,哥,你坐着,我把泡面桶拿去扔了。
说罢,他收起两个空泡面桶,走向远处的垃圾箱。
就在转身的当儿,他看到了芦草沟后面的那座土山,一切近在眼前,对他来说此刻却是遥不可及。唉,有时候空间变得倏忽多变,真是不可思议。
说话间,他们在果子沟检查站外那个停车场,已经在车上度过了6天,白天黑夜都在车上,真是无奈。好在他对自己的车情有独衷,温州大哥也是个吃得起任何苦的那种人。但是,新的问题出现了,小卖部仅存的那点食品被他们吃光了,小卖部的姑娘也很无奈,非常时期,她无处进货。
那天上午,他再去小卖部时,那个镔铁炉依然烧得很旺,坐在上面的水壶在滋滋作响。姑娘摘下口罩对他说,真对不起,我没法进货,你也看见了,我店里的那点食品供应了你们六天,现在断货了,我也没办法。
他此时看到姑娘摘掉口罩,露出的脸庞是那样美丽。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更是摄人心魄,他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这个姑娘会说话的那双眼睛和脸庞已经驻进他的心间。他觉得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浑身有一种电流通过,非常温暖。
他说,没事的,我和温州大哥到博乐去试试,看看那边情况怎样。
他说,我们保持微信联系。
姑娘点点头。
他说,我们合个影吧。说着,把手机调到自拍模式,自己也摘去口罩,和姑娘拍了一个自拍合影,当即发给姑娘,便转身辞别。
他想,要不了两个小时就可以赶到博乐,中午饭可以在那里解决。
在博乐五台检查站他们依然被挡住了。那几位穿着防护服,严严实实罩住自己的人说,不行,你们的行程码显示经过高危疫区,不能进博乐市。
瞬间,他们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这才叫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何是好。
好在他们很快冷静下来。发现就在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小餐馆。也没什么人进出。他们把车开到小餐馆门口。经与小餐馆老板协商,由于疫情,他们就不进餐馆用餐,只是由餐馆老板做好两份最简便的饭菜,用一次性餐盒送出来,他们就在车上用餐。
五台的天气比果子沟口要冷,这里是天山以北,入冬早且冬季十分寒冷。他们的车时不时的要启动取暖,夜里几乎是彻夜启动送着热风。
这时候,他的手机微信“嘀”的响了一下。
他打开手机一看,居然是果子沟口小卖部的那位姑娘。
“哥,你好么?”
他的心头有一种微澜涌动,那种沮丧被一扫而光。
“妹妹,谢谢你!我很好!”他说。
“进得了博乐市么?”她问。
“没有,不让进。”他说。
“那怎么办?”她问。
“没办法,我和温州大哥只能待在车上。”
“哎呀,那边很冷的。”她说。
“是的,这边比果子沟口要冷得多。”
“那怎么办?”
“没事,有你的微信就不冷了。”他随手发去一个笑脸。
那边回了三个阳光灿灿的笑脸。他的心忽然感觉很充实。
他看了看油表,油箱的油所剩不多。
他昨天就看好了,在不远处就有一个中石油加油站。
他对姑娘说:“快没油了,我得加点油去。”
姑娘又发来三个阳光灿灿的笑脸,说:“去吧,哥,保持联系。”
他和温州大哥很快加足了油,重新开回餐馆门口。
这时候,父亲给他拨来视频。
父亲问:“怎么样,孩子。”
他把手机摄像头环绕了一圈,让父亲全景看看五台的环境。那边的检查站他拉近了给父亲看,那几个穿防护服的人也看清楚了。
“他们不放行,不让我们进博乐市。”他说。
“那怎么办?”父亲问。
他说:“我和温州哥哥商量了,我们在这里等几天看看,反正伊犁也回不去了,或许会等来博乐市放行。”
“好吧,孩子,那你们等几天看看。”父亲说。
说话中午就到了,他们让小餐馆老板送来两盒饭菜,唏哩呼噜就吃完了。
第四天早上,小餐馆老板给他们送来两盒饭菜,顺便告诉他们,他餐馆里的菜吃光了,现在也没法进菜。
他听明白了,便和温州大哥商计决定离开这里。
去哪里呢?
不知道。
一路且行且看吧,看哪里能容得下他们。
他们一路驱车开来,晚上到了石河子,在一个加油站旁的小店门前停下来。
他拿出手机,给那姑娘视频了一下:“你看,我们到了石河子,这也是一个小店,不过不能进,只能在窗口买东西。”
姑娘露出惊讶的表情,说:“哥,辛苦你们了。”
他在视频里冲着镜头笑笑,姑娘也笑了,笑的很甜美。
石河子市里也不让进。他们决定趁着夜色继续前进。
在途径昌吉时,他从夜幕中看到了那个大剧院的穹顶。他听说建造者的原意是把它建成一朵盛开的天山雪莲,建成以后怎么被世人昵称为皮牙子——洋葱?他曾经下了高速公路专程开进过昌吉,近距离欣赏过大剧院,你还别说,侧影还真像个皮牙子。世人的眼睛真毒。他不禁心中窃笑,有时候有些事会背离你当初的想法——事与愿违,让人很无奈。
这不,乌鲁木齐更是不能进。他们通过外环直接奔向乌拉泊——盐池,不知不觉绕过了达坂城。有了这个高速公路,达坂城似乎被冷落了,人们似乎没有耐心和精力下了高速再去那里探寻达坂城的美女,不去也好,那个被歌声唱响的达坂城,此时正在夜幕中沉睡……
有高速公路真好,一切都变得如此简便易行。
差不多黎明时分,他们到了吐鲁番。
市里同样不予放行。
他们照例找到一个加油站,把油箱灌满,在距离加油站不远的小卖部前停下来,要了两份方便面,吃完饭就没有熄火,在车里睡着了。开了一夜的车,真累了。
是手机的震动声把他震醒的。
是他母亲。
母亲说话总是很夸张。问他在哪里,有没有饿着,有没有冻着。他都回答没有。
这时候,他和温州大哥再次商定开车离开新疆,索性到温州走一趟。
他们经过鄯善以后,一路便是铁色戈壁。左手是逶迤的东天山,在这里,除了看得见雪峰,便是赤裸的山体。自左向右,铁色戈壁带着坡度无限延伸,最终融入遥远的沙漠,那是塔克拉玛干盆地的边缘。路况好极了,前后都没有车辆,他的白色越野车就像一匹白马,在这戈壁高速路上自由自在地奔驰,真是惬意极了。
忽然,在路的右侧戈壁上,看到五只黄羊,在那里正回首望着他们。那情景就像一幅油画,嵌入他的记忆深处。
有高速公路真好。一切是那样的迅捷、便利、惬意。他们一路开着,不打算进入任何一座城市了。因为,下了高速,也进不了城市,不到十四天黄码不会消失。这个该死的黄码,就像幽灵一样陪伴着他们,走到哪里都形影不离,既让人愤怒,又让人沮丧,到最后变得默然,甚至是哑然。无可奈何,真是无可奈何,那个十四天遥遥无期,就像还要过上十四年,在他们未知的前方等待。不,好像是不断地向后退去,在他们前方预示着某种魔力……
他们经过了哈密,经过了星星峡,照例都是在加油站加上油,在附近的小卖部吃两桶方便面继续向前。
经过了瓜州、酒泉、张掖、武威,两天两夜后来到了天祝县。
这里是祁连山深处的乌鞘岭,是白牦牛产地。在这里他们终于进入县城,在一个小宾馆住下了。他们终于可以舒展身体睡在床上了,这真是一种幸福。他突然顿悟,幸福原来就这么简单,只要能躺在床上美美的睡上一觉,那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这一夜他睡得很香。他甚至差点忘了躺在床上的姿势,一直都蜷缩在车上。人的适应性原来这样强,人体的韧性和耐力也让他感到惊讶。这一切他都经历了,都适应了。
现在幸福突然从天而降,让他甚至有一种颇为奢侈的感觉。
一觉睡到天亮,原来雪山就在窗前。他立即爬起来,就从窗口拍起了雪山,他看到一群牦牛就在山坡上吃草,其中有不少白牦牛。
他立即把白牦牛照片发给了姑娘。甚至打开视频,和姑娘视频了一下。
就在乌鞘岭,那个黄码突然消失了,绿码回来了。他们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们决定离开天祝,驱车前往温州。要不是黄码,他们过去想都不敢想从伊犁开车前往温州。现在已经下定决心。
翻过乌鞘岭便是一路下坡,不出一个时辰,便来到了黄河。他是第一次见到黄河,心中有一种欣喜。他看到的是一条泛着绿波的黄河。谁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样清澈的黄河什么都可以洗清。他未加思索,但并不清楚,那是上游多少座水库的功劳——泥沙全被那些水库澄清了。
在兰州,他们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有高速公路真好。几天后,他们就到了温州。
温州大哥回家了,他也惬意地住进自己房间。每天都可以和那姑娘视频,
日子过的真快。很快就接近元旦。所有的城市都放开了,不再天天查绿码了。
奇怪的是,他在温州阳了。就在全国放开,不再检测核酸之后。那三天他忽然发冷发热,发冷时盖两床被子都发哆嗦。
他不想去医院,就吃一点感冒解热清剂,过了三天感觉就好了。
现在,他和温州大哥商定,他先开车回伊犁,过了正月十五,温州大哥再赶到伊犁,做他们“一带一路”的生意。
他跟姑娘也视频了,告诉了他要驱车回伊犁的计划。姑娘认为很好。
当他一天半后快要进入西安时,姑娘突然和他视频,告诉他,你就住在西安等我,我立即飞过来。这实在是太突然了,竟让他喜出望外。
那天,他到咸阳机场接到姑娘,两个人快乐满满地驱车逛起了西安。
他们足足在西安逍遥自在地玩了三天,看足了美景,尝尽了美食,品够了身着汉服唐装的长安美女,赏尽了流光溢彩的夜景。于是,告别了这个十三朝古都,从那个丝绸之路的起点,一路向西而去……
(载《满族文学》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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