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黄鑫,是在城西荣园。深院溶溶夜色新,陶然酒后,漏下二鼓,残月东升,色如新黄之橘。那年他入选书法兰亭奖,正是意气高昂之时。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莫言说,做人要晚熟,黄鑫予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二者都占了。之前听戴院长提过他,淮安人氏,在泰州求学,未出校门就已加入中书协,颇有些泮乡中声名鹊起的势头。后来志勇兄又荐,赞其真草隶行篆五体皆能,获奖亦不止于兰亭,诸多全国书展入选唱名。
《秋日南山寺访客》
细赏黄鑫书法是这之后的事了,我也请他写过不少字。明人林弼有诗,“大书雄健虎负嵎,小字清丽川藏珠”,黄鑫恰如这般是个多面手,其楷书疏朗隽永不失厚重,承袭着钟太傅、杨少师的古朴和典雅,颜体宽大浑厚的影子很重,行草书飘逸洒落,开张合度,深得二王和宋四家的笔墨意趣,尤其对章草的理解和研究,数意兼包,内涵筋骨,奇形离合,外曜锋芒,体现到创作上的实践尤为突出。
所谓章草,古有“学者为宜”之说,这是张怀瓘的推荐。研究泰州文化故,我读过几遍《书断》,盛唐时海陵的这位翰林供奉委实令人仰羡,述各种书体发展源流,以“神、妙、能”三品评论历代书家优劣得失,等闲者不能为之。对于章草,张怀瓘有释“存字之梗概,损隶之规矩”,并赞曰“婉若回鸾,撄如舞袖,迟回缣简,势欲飞透”,至于如何写,所述亦详,“或借上字之下,而为下字之上,若悬猿饮涧之象,钩锁连环之状”。张怀瓘最为推崇张芝的章草,纵任奔逸,赴俗急就,将之被列为神品八人之首,叙其书风特点时有一句“心手随变”最中要害。
黄鑫-莱子侯刻石题跋
《李白诗三首》
手随心变,心随手变,笔贵流走忌板实,行云流水,宛转自如,草书之特点不一定是意气飞扬,也可以是静谧流淌。黄鑫写章草,路子很正。书法以笔画为本,其入门以《急就章》,张芝之书已不传,今多临皇象之碑,外法一笔挥成之体势,内参滴行不断之气脉,后又从《平复帖》中取意,尝取篆隶法圆润用笔,含而不露,吞吐有度,呈现出一种古质沉着的面貌。
书法是一门规矩学,其变化中有一个重要原则,即因日用维系,由繁复而趋简易。自古学书者于章草趋之若鹜,号称“大家”者亦如过江之鲫,然真正能及张怀瓘所言“心手随变”的少之又少。同是泰州人的刘熙载在《书概》中讲,“欲作草书,必先释智遗形,以至于超鸿蒙,混希夷,然后下笔”,这样的要求已超出了单纯书法的概念。书要学更须思,学而不思则日久弊生,只临、写而不研究,不是盲从古人就是盲从自己。泰州学派讲日用即道,面对章草的严谨法度难与隶意波挑相和谐的难题,黄鑫也围绕日用做着一些尝试,比如参取汉简、魏晋残纸中的点画用笔之法,书写小字章草,凸显古意,注重对气息的讲究,如此也就渐出俗套,添了稚拙朴茂的味道。
《姜堰道中初闻莺》
对于这样的尝试,在泰州这座“儒风夙冠淮南”的城市代有传承。张怀瓘、刘熙载等先贤宏论在前,高二适更把“草圣”作为人生追求之目标。曹洋兄解读过高二适《孤桐九十三寿诗》墨迹,舒凫老人站在守卫文化的立场上,写诗志在“重振江西”,书法志在“昌明章草,推尊草圣之功”,更是为了“他日书家之应运而生,焕若神明”。高二适年逾半百始攻章草,穷其理,探其源,辨其误,对章草的贡献不是简单的继承,而是合理的创新,留给后人最重要的是一种敢于探索的精神。
加入江苏文艺名师带徒计划,师从书法家徐利明后,黄鑫的探索多了更明确的方向。徐老师给黄鑫定下“拓宽书路,加深功底,以利未来发展”的总体要求,着一“宽”字而至嘱全出——通过翻阅稀见精品,提升审美高度;通过五体训练,夯实书法基础;通过参加论坛,厘清书学思想;通过鼓励参赛,提升创作实力……用徐老师自己的话说,他在黄鑫身上“根据我的人才培养理念做了一系列的实验”。闲时开卷,我浏览过徐利明先生所著的《中国书法风格史》,对其所提倡的“金石气、书卷气”的叙述印象尤深,关于书法的着意型与随意型更是深以为然,将之视为与张怀瓘 “心手随变”之说的今古回应。三年师学,黄鑫于此有了喜人的变化,“实验”成功!老师给了他这样的评价,“当前的训练与指导,旨在未来的发展。循此走下去,他的前程是可喜的!”
《长征精神》
徐老师现任中国标准草书学社社长。溯源追本,作为学术团体,草书社为于右任所创,太平老人传奇一生,入民国四大书法家之列。其曾言“无死笔”为书法无上要义,只要做到了“无死笔”,不管如何组织,都是好字,二王之书,未必皆巧,而各有奇趣,甚者愈拙而愈妍,以其笔笔皆活,随意可生姿态也。然如何臻得此境,并无终南捷径,执笔无定法,一言以蔽之——“书法无他巧,多写便工”。徐老师对于黄鑫的诸多“实验”,也是基于这样的实践。黄鑫很勤奋,多写于他而言早已成为一种自觉,先学法再求熟,嗣后求气、机、神、韵,是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羲之得卫夫人几十字,学了五年之久,所谓“书法无他巧”也就是言其与画不同,没有体裁问题夹杂其间,而纯为笔墨本身问题。宋人之中,米芾天分高,行书沉着洒脱却难学,黄山谷的字重风致,学不好易流弊,书法传自古人,练习在于自己,“多写便工”就是好学深思后的心领神会,一个人的字,只要熟练,不去故求美观,也就会自然美观,慢慢来,学书的过程本质上是一个审美过程。
《祭侄文稿著录集评》
黄鑫帅气,更有静气,这在年轻书家当中殊为难得。“心正则笔正”,这是柳公权回答唐穆宗的话,一个人思想正、胸襟宽、眼光远、修养高,艺术作品就不会差,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字写得如何取决于书者的情怀和修养。黄山谷论书最重一韵字,有云“士生于世,可以百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在字重韵,在人惟去俗。黄鑫于泰州美术馆工作,亦师事于孙志勇,同入泰州市文联文艺名家与青年文艺人才结对培养之“双十计划”。志勇兄对黄鑫评价有三,一为有悟性,二为守静笃,三为致广大,尤其欣赏其穆如清风的静气。陆游教子遹,学诗工夫在诗外,书法亦同此理,记得一段公案,我也曾说与黄鑫听过。人们向弘一法师请教写字,利乐有情,法师专门写了一篇《谈写字的方法》答示众人,全文五章,洋洋洒洒,还有段引子,好就好在这段引子,没有一个字说书法,开头一句即禅味无穷——“我到闽南这边来,已经有十年之久了”……
在泰州,我的“青年才俊”之名有了很多年,然后浪奔涌,令人生逝者如斯之叹。欧阳修去信梅尧臣,言读苏轼书,不觉汗出,连呼快哉,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之语。对于黄鑫,我多祝福,君子怀远,路长山水多,当以高飞远翔为期。
《咏泰州诗数首》
徐同华/文
作家,文化学者。泰州市政协常委,海陵区政协学习文史委主任、作协主席。
【书法家介绍】
黄鑫
黄鑫,江苏淮安人,供职于泰州美术馆。九三学社社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书法院特聘书法家、江苏紫金文化优秀青年、江苏文艺“名师带徒”计划成员、泰州市第四届青联常委、泰州市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泰州市青年书法家协会主席。
入选第六届书法兰亭奖、第十一届全国展、第四届草书展、第十三届中国艺术节全国优秀书法篆刻展、朝圣敦煌全国书法展、金山岭长城杯全国书法展等。获纪念毛泽东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全国书法展最高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