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破解与鉴赏》作者交流（五）

读者：方老师，资料上说，您对曹雪芹是否写完，有自己的看法。请给我们说说。

方沪鸣：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在我的书里有详细论述，这里只能简单说几句。我的观点是：曹雪芹肯定没有写完。我的依据有以下几条。一，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已经写完。脂批也只透露一些八十回后的点滴内容，这些不能证明原稿已经全部完成。二，但凡写完，不可能不流传，因为他边写边有人传抄，一旦写完，即使没印刷，抄本必然很多，就不可能只剩80回。三，就前80回来看，头绪太多，写完需要巨大精力，尤其要“杀死”曹公最爱的一大群女儿，必然伤及自身。法国作家福楼拜，仅仅写包法利夫人自杀，作者自己就嘴里一直有砒霜味。而事实是，“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脂批）我疑心曹公久久不忍心对女儿们下手。四,可能曹公后期身体、精神状况都不好，再加不忍心，所以迟迟不能写完，直至“泪尽而逝”。

读者：但是方老师，脂批已经说到最后一回的“情榜”，怎么会没写完？

方： 这里面有个误区。“情榜”可能是最后一回，脂批点到黛玉“情情”和宝玉“情不情”。即使如此，未必等于该回写完，更不等于前面所有章回都已写完。有创作经验的人都知道，作家往往会先拟出“情节概要”，类似于文章的提纲。脂批所引的一些内容，都是点点滴滴的，可能就是出自“情节概要”。我们不能误以为脂批点到的内容都是写完整的、完成的。须要脱离这个误区。

读者： 哦，明白了。但是您又说续作中有曹公的遗稿，这是怎么回事？

方：前八十回如此完整、近乎定稿，那么必然还有一些未写完、未改定的后文。这些后文可能真如程伟元、高鹗所说，被他们访得，经过整理而写入续作中。我下这个判断，因为续作文本中，语言风格明显不和谐，像两套文本。尤其是写林黛玉的文字与其他文字完全是两种笔调；而贾母、宝玉、贾政、凤姐等人的口吻，则与前八十回基本一致；特别是宝玉宝钗大婚那几回的描写，以及贾母临终前分配私房钱的描写，与原作中人物声口全然一致，毫无违和。因而我判断这里面有曹公遗稿。

读者： 方老师，脂批说曹公的遗稿 “迷失”了。那怎么会流传出去，又到达续作者手上？

方：其实，手稿“迷失”不是特别严重的问题。首先，脂批说曹公的原稿 “迷失”，只是很少一部分，大约几个章回。其次，被借阅的稿子应该是誊清稿，曹公手中理当留有这几回的草稿、修改稿。所以，如果没有更复杂的事情发生，曹公把这几回再加修改出来，并非难事。写作史上这样的例子经常有。

另外，遗稿被续作者访得，从时间、空间两方面看，都有可能。续作的出版，距离曹公逝世，不过三十年左右；再加上曹公与续作者同在北京城中，如果曹公有遗稿存世，续作者只要在城门上张贴“收购遗稿启示”，那么购得遗稿就有可能。程伟元说他花了多年才收集到大量遗稿，可能是真话。于是，遗稿与续作调和在一起，造成后四十回风格不一，水平高低起伏。

读者： 续作的风格不一样，您能举几个典型例子吗？

方： 可以。先说林黛玉，从续作开始的81回起，到98回黛玉病逝，篇幅几乎是后四十回的一半，这十八回中描写黛玉的文字，比其他金钗们相加都多。这是风格变化之一。对黛玉的心理描写特别多，写法也与原作大不一样，使用了大量心理细描，落笔就是几百上千字，有点像十九世纪西方小说。原作中曹雪芹则是点到即止，没有铺开来写的。续作写黛玉心理的手法，既不同于前八十回，也不同于写其他人。这肯定是续作者的文字。你们回头去比较一番看看。

读者：续作对黛玉情有独钟，又是单独一幅笔墨，这是什么道理？

方： 我只能说出一条道理：高鹗在借题发挥，与他的经历有关系。高鹗自己的妾畹君，被婆婆强行赶出去，之后高鹗与畹君暗中来往，诗词寄情。畹君的情形同林黛玉有些类似。高鹗显然很同情林黛玉，而他自己又有切身体会，他把这种体验倾泻到了小说中。畹君的种种痛苦心态，被移植到黛玉身上，令他下笔就止不住，有感而发，形成很长很细的心理描写。至于高鹗与畹君的故事，你们可去看看吴世昌先生的考证。

读者： 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红楼梦，已经把高鹗的名字拿下了。方老师，您对此怎么看？

方： 把高鹗的名字拿掉，肯定有一定道理。但是我个人觉得，高鹗续写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从各方面看，他是最有可能的续作者。

读者：您能具体说说吗？

方：把高鹗的名字拿掉，主要理由是：一，文献资料中说高鹗补写的，只有张问陶一条，孤证不能成立。二，高鹗在会考前，无时间、无精力写后四十回。三，在程高本问世前，据传已有120回本，这位作者不知姓名，所以用“无名氏”表示。

我同意一，孤证无法成立。但是，孤证也是一条证据，在没有证据证明续作是其他人写的情况下，更显出它的宝贵。

关于第二条，也不无道理。但是，我们也不妨反向思维：明明高鹗要参加会试，时间非常紧，程伟元为什么还要去请他出山？是不是非高鹗不成？同样，高鹗在决定终生的会考之前，竟然抽出一年多时间投入红楼梦出版，难道他疯了？对此，我有个想法。——或许，高鹗早已得到了曹雪芹部分遗稿；甚至，他已经写有比较成熟的续作。所以程伟元必须请他出山，而他也义不容辞；所以，他出山后几个月，程高本就成功出版。这个出版事实证明了，高鹗早有准备。不然，几个月时间，他确实来不及写，即使修改别人的稿子也来不及。

至于第三条，所说的120本只是传言，并不可靠。即使真有，也不能认为它就是程高本的母本或参照本。标注“无名氏”的理由还不够充分。

此外，一，假如诚如程、高所说，确实据曹公遗稿整理而成，那么就不存在“无名氏”。二，假如没有曹公遗稿，而是高鹗续作，高鹗也可能不在程高本上署名。一者，曹雪芹毕竟是原作者，还占三分之二篇幅，加上对曹公的尊敬，他们推说有曹公遗稿，而只署曹雪芹名字，不难理解。二者，我们要知道，中国古代文人从来不愿意在小说上署名，因为小说是不入流的，所以高鹗不说是自己续写，而说是整理曹雪芹遗稿。三者，他马上要去科考，如果背上言情小说作者的名声，他非但别想上榜，还可能惹一身麻烦，断送科举入仕的前途。

以上是我个人观点。总之，现在出版的红楼梦如何署名，还是一个值得讨论的学术问题；该不该把高鹗拿下，要不要署“无名氏”，应当还是个开放的论题。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