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
有朝一日告别世界的时候我会说两个满意：
一、有很多好心肠的朋友。
二、自己是个勤奋的人。
这是黄永玉先生在《只此一家王世襄》里所写的。老人家真是个勤奋的人，一百岁了，还要办画展，还要出新书。这“新书”可不是从旧文中挑三拣四凑成的选本，它名副其实，都是这两三年的新作，有相当一部分还是第一次与读者见面。这本书叫《还有谁谁谁》，草绿色的内封底色，仿佛象征着老人永不衰竭的创造力。
要概括这本书的内容，可以说他写了作者人生的第一个满意：很多好心肠的朋友。依篇目次序，这些人是：王世襄、黄苗子、郁风、黄霑、张学铭、王道源、唐生明、曹玉茹、王逊、常任侠、许幸之、黄雯，韩素音、潘际坰、郑振铎，老龚头、蒋经国、萧桐……（不完全统计）这里自然不乏写在历史上的大人物，却也有一些我们不太熟悉的名字，比如曹玉茹，那是黄先生家里的阿姨。另外，我列举的这些名字，未免有些枯燥，然而在黄先生的记忆中和笔下，却是一张张笑脸，一个个鲜活的灵魂，还有讲不完的生动的故事。这不是松松垮垮的回忆文字，而是声情并茂的上好文章。有时候，就觉得黄先生在你面前，文字里有声调，有表情，有手势……
这本书是《比我老的老头》的续编，也可以看作《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外编。这些人被他写得俨如《世说新语》中的人物，性格各异，活灵活现，却并未超凡脱俗。如写潘际坰先生，去找住在宾馆里的黄永玉玩，因为大堂服务员要让他登记单位，触伤了他工作在“自来水公司”的伤疤（他是《大公报》报人，更以此自豪），便拂袖而去，害得黄永玉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见。电话催问，支支吾吾不说理由，只说不来了……潘先生晚年我见过，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老人，说话轻声细语不紧不慢，要不是黄永玉“揭发”，实在想象不出这么有“性格”。
▲黄永玉（右）和周立民摄于2003年。
王逊也曾有让人哭笑不得的举动。非常年代，他敲了黄永玉的门说：你要有思想准备，我把你和表叔（沈从文）都揭发了……黄先生忆人，从来不是空洞地给谁发奖状、评功摆好，而是以大量的细节写出人的个性、精神状态，还有人在时代中的种种表现。所以他在写人，也在写岁月，写历史，写人性的幽微，写面对时代巨浪的无奈。读这样的书，不仅增广见闻，收获“八卦”多多，而且对历史、生活有了一份很达观的理解，很多事情是带着笑讲出来的，读来令人忍俊不禁，细思又不禁默默无语，乃至是含着泪在笑。感谢黄先生，他不记下这些“故事”和人，他们就随风飘散、灰飞烟灭了。如果那样，未来的历史书会少了太多有分量的篇章。
黄先生经历了惊涛骇浪的大时代，有着不平凡的一生，也阅人无数，在他的书里有一种特殊的智慧。黄先生把他的人生态度、见解都呈现在文字中，每一次读他的文字都在经受着慷慨的人生教育。在这之中，我最欣赏的是达观，不斤斤计较，也不患得患失，用他形容郁风的话讲，这叫“宽坦”吧？据说黄苗子发配北大荒，第一次给郁风寄回的明信片上竟有这样的字句：“大家背着包袱，登高一望，啊！好一派北国风光……”郁风捏着明信片哈哈大笑，对黄永玉说：你看他还有这种心情——好一派北国风光！黄永玉奇怪捏着这样“断肠词”自己还笑得出，“唉！她一生的宽坦，世间少有！”（《只此一家王世襄》）近年某些文字渲染加上我们不适当的想像，总是误以为黄永玉们当年的生活不知比我们现在轻松、优裕多少呢。其实，仔细体察一下，哪里啊？一个十来岁就四处飘泊，独自讨生活的人，什么苦难没有经历过？哪一滴时代的尘灰没呛得他们眼泪涟涟？可是，哭哭啼啼有用吗？抱怨连天，能解决下一顿饭吗？他们唯有打掉了牙齿往肚子里咽，自强、自励、自尊。正像他晚年说的：人只要笑，就没有输。没输，更多的不是有保障，有条件，而是带着“宽坦”，带着“笑”，是这些世人们不太珍惜的东西护恃着他们，他们的人生才活出了别样的风景。
看黄永玉的人生，品他的文字，给我另外一重深刻的教育是他的勤奋。什么鬼才啊，天才啊，不能说都是鬼话，至少这些我们看不见，或深或浅均不可测。但是，黄先生的勤奋却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他常常引以为豪的是一刀一刀刻木刻：“我这种人从小一个人在社会上混，点点滴滴都是汗水得来，实打实，没有侥幸的勇气。刻木刻也是一刀又一刀在木头上啃，一根线刀刻错了，要难过好几天。”（《让这段回忆抚慰我一切的忧伤》）他写剧本，写诗，写长篇小说，画画，做雕塑，包括写这散文，哪一样不是这么“一刀又一刀”的呢？是体力活儿，也是智力活儿，何曾一日闲过，何曾一时闲过？记得九十岁时，回答有人提问，他干脆说：我每天工作忙得做不完，哪里还有时间做梦？
▲《还有谁谁谁》书影和插图。作家出版社供图
▲《还有谁谁谁》书影和插图。作家出版社供图
在这本书的序言中，黄先生若无其事又不乏雄心地说他要开个画展：
出这本书之后到一百岁，我还要开个画展，起码还要忙三四张画，大概就没有时间再写文章了。现在离一百岁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万一活不到那个时刻，看不到自己的画展，当然有点遗憾，那是老天爷的意思，谁也帮不了忙。
昨天上午，在奔往北京的高铁上，我读这段文字的时候落泪了。我知道他在医院里，几天来一直都在祈祷他能像闯过人生的那么多关卡一样，这一次还能创造奇迹。我不知道的是，那时，他已经像他画的荷丛中的仙鹤一样，展翅高飞了。而且是那么决绝，不举办任何纪念活动，不领骨灰，撒作肥料……起初，我觉得这太无情了，后来又觉得恰是太多情，才永远也不告别，永远在大家中间叼着烟斗，讲着旧事，回忆老人……这本《还有谁谁谁》到底成了黄先生此生最后一本书。他带着它，还有《比我老的老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去另外一个世界中，与他笔下那些人物会合了。这些本就是同一本大书，人生的大书，时代的大书，历史的大书。
二〇二三年六月十四日晚九时四十分于京沪高铁上
作者简介：
周立民，辽宁庄河人。现为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学评论工作，著作有《另一个巴金》《巴金画传》《巴金〈随想录〉论稿》《精神探索与文学叙述》《闲花有声》《翻阅时光》《星水微茫驼铃远》《简边絮语》等多种。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章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