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 见习记者 周林怡 通讯员 周旦 视觉设计 胡祥宇
编者按：
浙江制造业中小工厂正在兴起“接班潮”。一批“厂二代”“厂三代”接过父辈接力棒，坚守传统制造业。他们不仅要实现家族企业的有序传承，更要完成传统行业在新兴行业冲击下的革新和突围。
五一国际劳动节之际，记者深入绍兴、宁波、台州的中小企业，近距离接触工厂内的“新生代”。在当下复杂的经济环境中，工厂的境遇也各不相同。运营多年的工厂自有江湖，以小辈身份改革家族企业也会碰到很多理念的差异。普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新生代，为什么回来？给制造业带来了什么？
作为工厂“新生代”，总免不了被调侃“再不好好工作，就要回家继承财产了”。而实际上，不少“厂二代”“厂三代”却主动选择继续投身父辈的行业，并开辟属于自己的商业版图，有网友评论，他们似乎在接一种“很新的班”。
这群人的父辈，多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抓住机会，靠一钉一锤、一台机器、一条生产线起家，希望用辛苦打拼的财富和事业，为子女铺就一条舒适安稳的就业“轻松路”。然而，从小在工厂家庭中成长的新生代们，一方面耳濡目染了父辈创业的勤奋励志故事，另一方面优渥的成长环境、良好的教育也让其具备了更开阔的视野。于是，他们偏偏与父母规划的路线“背道而驰”，在创业的道路上惯性又“叛逆”着前行。
当两代人在工厂中碰撞，会产生怎样的火花？潮新闻记者来到“中国袜业之乡”浙江诸暨，与两代袜业“厂长”进行对话。她们既是母女，又是同行，更是互相支持的创业伙伴。
饭桌上永远凑不齐人的家庭
饭桌上永远凑不齐人。这是蔡姗妮从小到大对家庭的印象。12岁以前，她一直跟外婆住在一起，父母不是在外地出差，就是在工厂忙碌。因此，她从小就学会“自娱自乐”：小学一二年级就成了裁缝店“零头布”的搜集小专家，用针线把零散布料拼凑起来给洋娃娃做衣服；还和外婆学织毛线，三年级已经能给娃娃织毛衣、缝被子枕套……
蔡姗妮的母亲陈仕球回忆，女儿出生4个月时，夫妻俩就开始了第一次创业。“那时很穷，就想着从乡里走出去，在报纸上看到做蛋糕致富，就买了一个小的蛋糕机，就这样赚了第一桶金。”食品厂生意渐渐难做后，他们又在当地产业氛围的带动下开办袜子原料厂，每天忙得像陀螺。
“厂一代”陈仕球，目前已脱离了原先的袜业，转向经营农庄。受访者供图
“厂二代”蔡姗妮。受访者供图
如果要给“厂二代”“厂三代”们做一个画像，会发现有许多共同点：他们往往成长于父辈创业最忙碌之时，由于父母无暇顾及，从小学初中就开始住校。不过，这也通常意味着更加自由和宽松的成长环境，他们较早地形成了独立的人格，习惯于对大小事情自己做主。
2008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的蔡姗妮通过校招进入杭州一所大专担任教职。仅1年后，她选择辞去这份工作。这个无数人眼中的“香饽饽”，在蔡姗妮看来过于清闲、和社会接触太少，她需要的是一份能体现自我价值的事业。
母亲陈仕球并没有阻拦。采访中，她说的最多的就是“没怎么管过女儿”，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了解女儿。谈及当初的抉择，这位乐呵呵的母亲悄悄放低声音：“我们一直做生意一定也影响了她，她肯定也想自己做老板。”
回到老家诸暨大唐后，蔡姗妮始终在思考能做些什么。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袜子市场闲逛，觉得自己家乡的袜子不够美观——这也是她萌生创业想法的原点：要做出既有美感、又有品牌的袜子。
蔡姗妮（左一）创立品牌“卡拉美拉”。受访者供图
陈仕球一如既往地选择支持，但出于老一辈创业人的谨慎和保守，她时常会叮嘱女儿“少进点货”。蔡姗妮知道这话背后的隐藏的意思是“别让我来收拾烂摊子”。然而，当时的母亲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是女儿“小打小闹”的袜子小店，如今已成长为诸暨大唐的龙头企业，甚至一年可产出几亿双袜子。
“七八十个大客户，说放弃就放弃了？”
在回到老家的第一年，蔡姗妮特意去父辈的工厂里学习行业知识和经验。在婆婆家的印染厂，她学习了如何给袜子染色，在父母的化纤厂，又系统了解了纱线原材料的工艺流程。
然而，时间一长，蔡姗妮发现在这些传统工厂体系中，设计专业出身的自己“毫无用武之地”。父母的工厂都是劳动密集型，虽然有着稳定的分销客户，但是很难做大，每天忙碌的都是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并不需要她过多插手。
太没劲了！蔡姗妮干脆另辟蹊径，先是自己创立品牌“卡拉美拉”，紧接着从自己设计袜子做起，去工厂找师傅打样、反复修改验证。为了让自己的袜子足够独特，她还去各大流行趋势网站学习时尚风格和流行色彩。
蔡姗妮亲自进行袜子设计。受访者供图
很显见一个共同点是，在这些创业的新生代的身上，不管是引领某种潮流，还是打造具有个人风格的产品、品牌，“体现个人价值”是他们所追求的核心。如今，走进卡拉美拉的样品间，一双双图案多样、色彩亮丽的袜子将空间装点得格外灵动。蔡姗妮希望将其打造为一间“具有少女心的杂货铺”，因此，无论是品牌形象设计、颜色搭配、图案选择，都透着可爱、甜美、活力的气质，令人一眼就对这个品牌建立了直观的感受。
“卡拉美拉”品牌的袜子样稿。受访者供图
产品有了、风格确立了，但在规模上，蔡姗妮认为还不够支撑起她的“品牌梦”。相比之下，父辈的企业规模一直没有很大，蔡姗妮总说母亲“不会管人”，“他们的理念就是要自己干，从进货到员工管理都要自己来，所以只能管眼皮子底下这些人。”
最初，陈仕球不以为然，一度担忧团队太大管理困难。直到某次走进女儿的公司，发现“100多号人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工作，没有一点声音”，才认可女儿在管理公司上“的确很有想法”。慢慢地，依靠团队分工和招引人才，蔡姗妮把一个3人的创业小团队扩展到如今160多人的大公司。
母女间的“碰撞”不止于此。2016年，蔡姗妮发现在ToB（面向企业）市场中主打品牌的路径并没有优势，对于企业客户而言，适合市场的货品才是最重要的，而新创意很快就能有替代品。于是，不顾分销商反对，蔡姗妮强行转向C端，即消费者群体。
“七八十个大客户，说放弃就放弃了？以后别人不卖你东西怎么办？”陈仕球替女儿着急。但蔡姗妮却很坚持，顶着货物积压的巨大压力，从注册网店、设计产品、渠道营销，再到后来的直播带货，一点点在C端市场站稳脚跟。2022年，卡拉美拉全渠道销售额达到3亿元。
从这对“创业母女”的身上，似乎可以窥见“厂一代”与“厂二代”交接时的缩影：与工作交接不同，实际上，受限于经营管理方式和对商业环境的感知，上一代传导给二代创业者能被复用的资源并不多。二代们想要“接续辉煌”，往往需要具备在行业洞察、决策、管理等多方面的能力。
在创业之路上，老一辈人通常勤恳、谨慎、亲力亲为，新生代则倾向于大胆、冒进、敢于试错。尽管风格差异、观念不同，这代年轻人创业的筹码显然更加丰厚——他们之所以拥有“豁得出去的底气”，恰恰来自于背后富足家庭的撑腰。“虽然父母在我小的时候并没有教我什么，但他们始终是后盾，当我决定冒险时也依然能够为我兜底。”蔡姗妮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