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金郑重其事说：“从现在开始，所有人不要跟我说任何话，我要全力以赴开车了，现在首要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让米贝活下来。”

夏君露说：“你继续开你的，我只想问一件关于安全的事——嫂子刚才说‘不要相信任何人’，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过话。我说过，总基地只是一个为了开采氦-3和科研做后勤的地方，那儿只有一些科学家和工作人员。你听说过南极考察站发生争端和冲突么？月球可不是一个用来打架的地方。”

“那就更奇怪了。”夏君露说，“那句话，一定是暗示着某种危险性，但嫂子又不愿意说出真相。”

“不过我确定她是安全的，我听得懂她的语气。其他的，暂时我也管不了。”罗金说。

“我只想说，接下来可能我们需要小心一点了。尤其是，到达接应基地之后。”

罗金不耐烦地说：“我就是一司机，那么复杂的事我应付不来。我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早点保证你们安全，然后带着老婆辞职回地球，在南京安静的郊区买套别墅，生孩子、钓鱼、野餐，过快活日子。我在太空工作这么多年，常年不着家，就是为了挣个辛苦钱。经历了这次危险，我真的不想再干这个工作了。”

夏君露笑了笑：“有这样的目标，也是因为你得到了一千万的承诺吧，不然，你不是还得干到退休，为家庭奔命到老。”

罗金看了她一眼，“你说你这人，怎么总是说穿呢？”

“好了好了。”夏君露回头瞅了一眼米贝，对罗金说，“专心开车吧，我肯定也是真心希望你能赚到这笔钱的。”

月球车全力冲刺，车厢内一片寂静。罗金一边专注开车，一边还在不停地刷新信号，却一无所获。

车开了一会，米贝突然说话：“我的生命进入最后的倒计时了。你们如果在临死前，会做什么？”

夏君露说：“会给最爱的人留言吧。”

米贝轻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在临死前还那么虚伪，去说那些平常不会说的话。对所爱之人爱与不爱，几十年的陪伴就足够表达了，不在于最后那几分钟的演讲。”

夏恒初说：“我赞同。”

“夏姐，我现在不想给我爸录音，这对我来说太痛苦了，他以后听见我最后的声音，一定也会加倍痛苦。如果你能见到我爸，只需要帮我带一句话给他就行，拜托你。”米贝在后视镜中看着夏君露。

夏君露回头说：“你不会死的，罗金一定可以做到！”

“如果我死了。”米贝说，“你告诉我爸，以前每次对他发脾气之后，其实我都会后悔。”

“好。”夏君露不安地看着前方天际。她耳边，依然重复着自己的呼吸声，她这时才深深感觉到，这个声音的珍贵。车外死寂荒凉的世界，头顶黑暗寂寥的星空，这一切正是因为她的呼吸声，于她才有了意义。也正是她的呼吸声，赋予了这一切新的意义。她不知道生命存在与宇宙之间的真正关系，但此时此刻，她体会到了生命与宇宙的对立——即便如此渺小的生命，在这微不足道的荒凉星球上，也有尊严与整个宇宙进行对话。这也许就是生命存在最宝贵的地方吧——它是宇宙唯一的镜子。

她无法想象身后这个女孩，几分钟后她的目光会慢慢熄灭，她的意识会慢慢凋零。

“我们很快就到了，把你的呼吸放到最慢！坚持下去！”罗金大声说，“我要教你一些最后的办法。也许现在说有点太早，但你还是应该知道，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会延长你的生命。”

“你说吧，我会尽力。”

“你的肺活量怎么样？以前有没有做过需要锻炼肺活量的运动？”

“潜水算吗？其他运动我做过的也很多。”

“很好。”罗金说，“有没有练习过憋气技巧？有没有计算过自己的憋气时间？”

“练习过，最多憋三分钟吧。”

“很棒！一会如果你的氧气只剩下3%，车子还没到基地，你一定要早点开始做憋气准备，在氧气完全耗尽之后，保持憋气尽可能久一点。我们一抵达接应基地，立即把你送进去。”

“好的，记住了。”米贝说，“现在离接应基地还有多久？”

“20分钟肯定能到。现在起你不要说话，严格控制氧气。”

米贝看着自己的氧气倒计时，淡淡地笑了。

月球车已经加速到了极限，从一块凸起的地面上飞了起来。

7%……6%……米贝已经竭尽全力控制，但氧气示数还是在无情地减少。

夏君露什么话也不敢说，在后视镜中盯着米贝——她闭着眼睛，胸口在缓慢地起伏。夏君露又看看罗金，他早已满头大汗。

“夏恒初。”米贝突然说话了。

罗金、夏君露，都从后视镜看着他们。

米贝说：“抱抱我，夏恒初。紧紧抱着我，陪我看看星空。”

夏恒初愣了愣，连忙起身，从侧面轻轻拢住了她。

“不！抱紧我！给我最后一个拥抱！”

夏君露说：“愣什么，快呀！”

夏恒初连忙从正面抱住了米贝。俩人隔着宇航服，紧紧贴在了一起。头盔和头盔，也紧靠在一起。

罗金大声说：“米贝，镇定！保持缓慢呼吸！一会别忘了闭气！”

米贝双手紧拥夏恒初：“你随便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

夏恒初在慌乱之中，给她切了音乐——还是平克·弗洛伊德的《月之暗面》专辑，是里面那首《The Great Big In The sky》，里面的歌词只有一个男人的呓语：

“And I am not frightened of dying，any time will do，I don't mind. Why should I be frightened of dying？There's no reason for it，you've gotta go sometime.”

“我不畏惧死亡，什么时候来临都无所谓。我为什么要畏惧死亡？怕死是毫无理由的，有时你必须得离去”。

米贝耳边回响着这首歌迷幻而缥缈的旋律。她双眼圆睁，通过透明车顶，用力而贪婪地仰视着头顶的星空。就好像她要用目光吞噬掉那星空，将它带到自己的死亡世界去。

那音乐后半段中，只有一个女人长时间的吟唱。

5%……4%……

夏恒初说：“我给你念一首诗吧。”

他浑厚的声音随即伴着音乐声响起：

“在白色的池塘上

野鸟们已惊飞四散。

黄昏，寒风自我们星球吹来。

在我们的墓地上

夜垂下破损的额头。

橡树下，我们荡起银色小舟。

镇上白墙不断鸣响。

在荆棘的拱门下，

噢我兄弟，我们是攀向午夜的盲目时针。”

“谢谢你，给我这么美的诗，还有来自人类的最后一个拥抱。”米贝说。

氧气已经过了3%，米贝开始反复有节奏的深呼吸。这是闭气前的准备，慢慢清掉肺中的二氧化碳。

夏恒初依然抱着她，与她一起听着那歌里的女声变得悠扬、轻弱……米贝随着音乐重复呼吸很多次后，氧气示数通红，进入最后的倒计时：5、4、3、2、1、0。

音乐也走向尾声，随着米贝悠长缓慢的呼吸，将她推出了意识的边界，推入了星空深处……

夏君露用私密对话问罗金：“还有多少公里？”

“10公里，最后10公里……”

三维成像仪中，已经能依稀看到远处的接应基地：那几幢圆形的小房子，和旁边的大型月球车。

夏恒初仍然抱着米贝，反复吟念那首诗，吟念那句“黄昏，寒风自我们星球吹来”。但他不敢起身看米贝的样子。

“她憋气已经4分钟了！”夏君露在后视镜中看到，米贝的脸色紫红，眼睛从脸上膨胀出来。

突然，米贝将夏恒初一把推开。她利用最后的一点意识和力气，将自己头盔的开关打开，然后一把将头盔扔在地上，开始猛烈地呼气。

夏君露知道，这车厢里除了有温度保持系统之外，没有任何压力和氧气，是完全的真空，与外面的月球世界一样可怕。人体在真空中暴露，就意味着迅速的死亡。

“米贝，不要！”夏君露大叫道。

罗金惊呼：“窒息而死太痛苦了，她是想利用真空自杀！”

“怎么办？”夏君露问。

“她的肺已经减压了。”罗金说，“她在真空中还能活一两分钟！”

米贝开始痉挛和抽搐，脸部开始迅速肿胀，青紫色更加严重。

基地越来越近了，渐渐地，已经可以肉眼看清楚……等到车子猛地停靠在接应基地的时候，米贝已经身体僵硬，完全不动弹了。

罗金飞速将车门打开，抱起米贝大步跳向接应基地的增压室。

几分钟后，夏君露站在基地外，听到了罗金撕心裂肺的声音：“她死了！已经没救了！她已经死了！”

本文选自 倪刃 的幻想小说《月球背面救援计划》，首发于豆瓣阅读，点击下方「了解更多」直接阅读

当月球离开地球，人类将会怎样？

2035年，月球背面探索基地突然与地球失去联络，原因是中继通讯卫星出现故障。在故障发生之前，基地曾发出求援信号。

那时，月球的商业旅行已经为少部分普通人所能承受，四名正在进行地月旅行的不同阶层青年男女，便碰巧担负起了救援的任务。四人着陆之后发现，面前是各种怪异的现象和险恶的困境，他们之间也逐渐发生了激烈的价值观冲突。

经过生与死的考验后他们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普通的事故，在它的背后，还隐藏着一系列巨大的谜团与阴谋。后来他们震惊地发现，月球即将离开自己的轨道，离开地球，地球面临着毁灭性的危机。

四名救援队员经历了浴血奋战，他们最终能否拯救这场危机？又能否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