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花涝星罗棋布的湖面上,总有一家人的渔网,横的、竖的、大的、小的,电动的、静止的,黄花涝的人,常常在晨光熹微中,看到他们摇着小船,在湖面上撒网。
这户人家姓曾,是当地的坐地户,兄弟六个,加上老头,个个是硬邦邦的汉子。老头是老师,小学校里的校长,一手算盘打得呱呱叫,黄花涝几乎所有的中年人都是他的学生,曾校长走到哪里都很受人尊敬,他是婚礼上的证婚人,是买卖房屋的中间人,是过年写春联的执笔者,是元宵节玩灯时,那个点龙灯眼睛的人。20世纪的曾老师穿中山装,夹一个茶杯,一支烟不离手,手指都熏得焦黄。新世纪的曾老师戒了烟,仍然是一只茶杯不离手,里面的褐色浓茶换了甘草人参枸杞和西洋参。他说,这是老四孝敬他的。曾老四在黄花涝一带很有名,人们习惯叫他小关公。
关公是耍大刀的,关公红脸,关公也高,老四不耍大刀,中等个子,身材敦敦霸霸,圆圆脸,白白净净,甚至连酒都不喝,就更没了红脸的机会了,但人们仍习惯叫他小关公。老四每天要做的事是,孙家的女儿跟张家的儿子谈恋爱,一考完,八月份就分手了,张老五非认定是孙家的女儿祸害了自己儿子,之前我儿子成绩很好的呀!经不住她今天递个条子,明天递个条子!他到处嚷,今天打孙家的狗,明天撵孙家的鸡,与此不得安宁相比,孙老三更担心女儿的名声。
小关公摆摆手,坐在堂屋上首,请人叫来了张家的儿子,你爸说的是实情吗?小张点点头。你是想去读个高职,还是复读?复读,小张想也没想便回答。小关公便命人送他去了学校,还给他交了一年的学费。
徐家的儿子去当兵,李家的儿子去坐牢,赵家的独生女出国了,曾老四都会在年节时替他们去看望老人。每年的教师节,他请全涝的教师喝酒。
曾老四机灵、仗义,关键时刻也抖得出狠来,他把黄陂人身上的优点发挥到了极致。都说人人为我,我为人人,黄陂人是一向能把我为人人做到前面的,曾老四也是。慢慢地,他在黄花涝一带的名望超过了父亲。
十年前,曾老四还是一个以算账很快出名的鱼老板。薄雾中的黄花涝码头,人们常记得他穿着连裤筒靴,一身泥水,袖子卷得高高的,一手提着秤,一手掌着砣,斤两报出来了,总价就出来了。
十五斤八两青鱼,十三块八一斤,两百一十八,多吉利的数字! 两块二一斤的草鱼,一斤六两五,两角乘以1.65,是三毛三,三块三加上三毛三,三块六毛三!多少人验证过,计算器上数字还没按全,他便报出了结果。
更早的时候,曾老四是学校的好学生,语文、数学、思品、历史,样样第一,只可惜小考时太嘚瑟,连语文也提前半小时交卷,最后少做了一页而以一分之差落选重点中学。一进初中,他便看到了无限商机,夏天的冰棒,看电影时的瓜子,莲蓬、菱角、小人书……未出校门,他一个月的收入就抵普通男教师几个月的工资。
十几年过去了,小关公依然为整个夏天黄花涝卖的都是他的莲蓬而骄傲,那些街道,他出过力,流过汗,打过架,喊破过嗓子,磕破过头,与城管赛跑,与坏天气赛跑,与竞争对手赛跑……也许是时间,也许是那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头赋予的,渐渐的,小关公成了气候,他在武湖有一家种牛场,在滠口有一家加水店(长途运输的鲜鱼需要加井水),在徐东有一家香料馆……水产世界门口十几个最好的门面都是他的,卖鱼、海鲜,做任何他能看到的、想到的、抢到的生意。
谁也没想到,有一天,这样一个腆着小肚子,系着爱马仕皮带,油光水滑的中年小胖子会喜欢上写诗。但他就是迷上了,而且迅速上手,吃一顿饭,出去抽五次烟,回来诗就成了,而且,还不全是大白话。
诗也不白写,他迅速与那些爱写诗的老干部成为朋友,成功登堂入室,他开始在各地办研讨会,鼓吹他和新老朋友的诗作。他是交上了新朋友——这,在小关公这里意味着什么,大家相视一笑。
如果时光再退回去一百年,在乱世里,小关公一定是那个拿着鱼叉子登高一呼的人。再说近一点,如果时光退回去四十年,在小考上,小关公没有把语文做掉整整一页,且曾校长不把头仰那么高,替儿子去重点中学谋一个学位,或者,那位年轻的班主任在买不起一件女朋友的红裙子而曾老四替他买了并送给他时,她没有刚刚跟他分手,抑或他没有那么小气,小关公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会成为一个在金融行业大杀四方的人吗?成为一个在澳大利亚把马铃薯种得像榴莲大的人,还是一个在南海研究深潜,或者是一个在官场把耿直收敛了的人?
然而我知道不会,就我所知道的三处,甚至更多我所不知道的重要转折点告诉我,小关公只能成为小关公,做生意的风气盛行,读书的土壤不厚,每一个在这片大地上靠读书杀出重围的人,都叫人钦佩,但每一个凭藉着聪明能干,勤劳踏实走出来的小生意人,都隐含着更多的血泪和委曲求全。我希望我的同胞都能大秦直道,青云直上,但哪能均如我意?但也许正是这份艰难,才让他们更懂得体恤他人,更懂得在艰难时刻伸出手来的意义,好在无论如何,黄陂人急公好义、有情有义的品质都没有丢,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走出湖北,走向全世界。
(作者:喻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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