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潮州，刺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红”，它是一门技艺，是挣钱谋生活的一种方式。工艺美术大师黄伟雄，除了自身珠绣技艺精湛，还在深圳龙岗筹建了“百师园”，他希望更多中国传统技艺以及热爱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师者”，都能在这里向世人展示工匠技艺之精，传统文化之美。

■陈瑛

今年4月7日，中法两国元首在广州市松园的非正式会晤现场，一件长约10米的珠绣屏风《百鹤图》引人瞩目。该大型屏风由12幅珠绣作品拼接而成，长9.4米、宽0.83米、高2.48米，远看恢宏大气、气势磅礴，近观工艺精湛、流光溢彩，它以明朝著名画家边景昭的名画《百鹤图》为蓝本，结合传统的珠绣技法和绘画技法，将一百只姿态各异的仙鹤精彩呈现，意趣盎然，既展现中华传统工艺的精湛，又寓意幸福吉祥和长久，为两国元首的会晤增添了一份美好。珠绣是国家级非遗项目，这幅作品的作者正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深圳市“鹏城工匠”获得者黄伟雄。

印象里，不管是“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慈母，还是“添线绣床人倦，翻香罗幕烟斜”的绣娘，穿针引线似乎都是女人的事，如何“伟雄”也擅绣，并且能绣成大师？带着这样的疑问和好奇，和黄伟雄约好在他位于龙岗的“深圳百师园”见面。开车过去，远远就能看到巨大的“百师园”的牌子，进了大门，占地10000多平方米的大园子里只见几栋楼错落有致，点缀着山水石的小园林景致，亭台楼阁有模有样，大门两旁以及主楼的墙上都写满了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工艺和传承人的介绍。这是一个聚集了多位工艺美术大师和非遗传承人的“文化园”，也是集中展示他们精美作品和精湛工艺的“博物馆”。

拜师学艺

黄伟雄先带我们去看了其中的博物馆，这里是他集中“百师园”超过100位工艺美术大师和非遗传承人的作品和他个人多年来收藏的名师作品的展览馆，其中潮绣作品最为集中。早在明代，刺绣在潮州就发展到了一定的规模，到了清代，更为盛行。乾隆年间，潮州西门外天地坛、布梳街以及开元寺附近，已有绣庄20多家，绣品输向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一带，供不应求。至咸丰年间，潮绣品每年销往东南亚的出口总值在1000万两银以上。

黄伟雄从记事起，周边都是与刺绣相关的记忆。潮州民间遍布各种绣花社，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从事刺绣。他很小便跟随祖母和母亲每天到绣花社玩，耳濡目染，绣针、丝线、绣绷等各种与刺绣相关的物件，他都熟悉得如同儿时的玩具。幼年的黄伟雄安静乖巧，作为家里的长子长孙，他5岁起就开始帮奶奶和妈妈穿针。妈妈一边绣花一边教他帮着劈线、穿针、绣花，慢慢地刺绣的每道工艺都逐渐教给了黄伟雄。

在潮州，刺绣并不是女人的专利。《岭南丛述》中记载：“清代粤绣工人多是广州人和潮州人，特别是潮州绣工为上，皆男子为之，精于女工，为其他省市所罕见。”黄伟雄上学以后，每每放学和放假，他都会帮母亲绣花，多挣钱以贴补家用。黄伟雄10岁左右就可以顶得上一名普通的成年绣工了，他最初不好意思跟其他同学说，都是躲在家里完成，后来大家交流了才知道，班上男孩女孩都一样，大多都在家帮忙刺绣。在潮州，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红”，而是一门技艺，是挣钱谋生活的一种方式。他回忆说：“我上小学的年代，一个学期的学费是两块钱。我从读小学到初中，都是靠自己做手工赚的钱来交学费的。”让他最欣喜的就是刺绣唤醒了他对美术的天赋和热爱，让他在勤苦中收获了艺术和美的启蒙。黄伟雄每次拿到刺绣设计大师所画花稿，都会观察欣赏许久，找来薄纸贴在花稿上面描画临摹。日子长了，他画得越来越顺手，对色彩的搭配也逐渐敏感，积累了一大摞自己描绘的画稿。

1981年黄伟雄参加高考，被新建的潮州市技工学校（现为“潮州技师学院”）录取，进入服装设计专业学习。这个时期，恰好是伴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而迎来潮绣发展的又一个鼎盛时期。潮州市刺绣厂社超过500家，年产值超亿元，1979-1981年潮州刺绣艺术品为国家提供出国展礼品达到250件（套），受到了国内外各界的极高赞誉。潮州市技工学校正是在这种急需大量培养潮绣专业技术人员的背景下成立的，在这里，黄伟雄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良师——胡广旭和林智成。

胡广旭是潮州市二轻工业研究所的一名设计师，在刺绣设计方面技艺精深且全面，他设计的绣衣获得过“百花奖”，业内非常有名。黄伟雄跟随胡广旭老师进行系统、专业的绘画艺术的学习，使他在刺绣时，会比民间手艺人更多一份美术理论和艺术思维的考量。经过胡老师的精心教授，黄伟雄在刺绣设计上有了飞跃式的进步，他不再拘泥于从前祖母和母亲的针法和绣工，他更多地思考画面的布局、色彩的搭配、线条的灵动等整体美感。

林智成在潮绣界是国宝级大师，少年时期就进绣庄做童工，解放后曾到中央工艺美院学习，后在潮州潮绣厂做技术厂长，是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粤绣（潮绣）代表性传承人，第一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黄伟雄所在的学校定期请林老师来校授课，指导学生潮绣的设计与工艺。在师生相处中，他对勤奋好学的黄伟雄青睐有加，悉心指导外还常常给他“开小灶”。

在两位如此重量级的良师指导下，黄伟雄如饥似渴地抓住机会勤学苦练。连续两年，他在班上担任学习委员，毕业时成为了为数不多的“优秀学生干部”。在毕业包分配的年代，他在校的优秀表现足以让他当时在各个热门单位里挑选自己的就业目标。黄伟雄却在填写分配志愿时毫不犹豫地写下了“潮绣厂”。当时学校初办，师资非常缺乏，校长还专门找他谈话，希望能留他在学校当老师。他还是跟校长说坚持去潮绣厂，一来自己学的是服装与刺绣的设计，以后想从这方面来发展；二来林智成老师在潮绣厂，还想继续跟着他好好学，把真本事学深学透。

▲丰硕的成果让黄伟雄高兴，但是他说，什么都比不上百师园里络绎不绝的孩子们的身影让他更骄傲和更加充满着希望。

▲《百鹤图》大型屏风由12幅珠绣作品拼接而成，长9.4米、宽0.83米、高2.48米，远看恢宏大气，近观流光溢彩。

开班为师

19岁的黄伟雄进了潮绣厂的珠绣分厂上班。珠绣，是潮汕地区优秀民间工艺之一，是将珠粒作为原材料进行串绣的一种潮绣，利用玻璃珠对光线的透射、折射的特点，色彩丰富多变。当时珠绣厂每天都有大量的订单需要完成，黄伟雄的技艺得到了长时间高强度的反复训练，迅速地成长为熟练工。不久后他被工厂安排到设计室做设计工作。有了熟练的绣功打底，他更懂得了设计中如何让成品做出来更加美观、时尚，也让制作过程更加简明高效。

潮汕人特有的勤奋和创业精神在黄伟雄身上体现得也很明显，他在潮绣厂工作之余，也接服装设计和制作的“来料加工”，他会做的衣服种类多，样式新，西装、中山装、衬衫、连衣裙甚至老人家穿的汉装，他都能信手裁出，又快又好。很多街坊邻居闻讯而来，纷纷让他帮忙做新衣。黄伟雄收费也便宜，裁剪一件衣服一块钱，如果包车缝做成品的话，就两块钱。那时候在工厂，一个月的工资是59块，他手艺好并且手脚麻利，3个晚上挣外快能挣出一个月的工资来。不久，他又发现新的“商机”：社会对成衣制作的需求量很大，他可以办服装培训班，教人制作服装，并把潮绣恰当地应用在服装设计中。他刻钢板，印刷，编教材，一年半时间里共举办了12期培训班，培训学生200多人。黄伟雄很得意地说：“我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办培训班当老师，每个学生一个月收15元的学费，我一个月就能收到两三百块钱，比白天赚的工资高出好几倍。”教学相长，他的手艺与创新能力以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进步着。

1989年黄伟雄调二轻工业研究所工作。当时，胡广旭老师牵头以研究所的技术力量创办实业，成立了以抽纱绣衣为主打产品的刺绣服装实验工厂，黄伟雄在老师的带领下，完成了设计、管理、销售等企业多岗位的历练，熟悉了珠绣市场所需要的各项业务，为自己创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94年，黄伟雄辞职，创办了“潮州市义兴伟业工艺厂”。“办厂初期，只有十几个人，七八台机器，这十几个人，一直不离不弃，至今仍在公司工作，后来都成为公司的领导核心和骨干力量。”黄伟雄说起当年，依然满怀深情。黄伟雄把企业生产的重点放在了自己熟悉并擅长的晚礼服，把产品的特色放在了珠绣上。由于他的珠绣设计水平高、手艺精致，并熟悉市场需求，伟业工艺厂一开张就收到不少的订货单，并且越来越多。1995年，黄伟雄注册了“潮州市伟业工艺实业有限公司”，并买下了1000多平米厂房，事业迅速发展。伟业公司的产品，始终以珠绣为主要特色和盈利重点。黄伟雄认为一件晚礼服或者婚纱，一旦配上独具特色的珠绣，有了五彩斑斓的珠料和匠心独具的设计，服装立刻从普通的衣裙堆里跳跃出来，看上去要高好几个档次。他创立以珠绣旗袍、礼服、珠绣手袋、披肩等为主打产品的服装服饰品牌“格露丽丝（Glorious）”，产品出口欧美和东南亚地区，并在上海新华路开设了第一家“格露丽丝”专卖店，生意非常兴隆。

1997年，黄伟雄把家搬到了深圳，把事业发展的重心也往深圳转移。黄伟雄发现整个深圳没有一间销售珠绣产品的店铺，于是就在罗湖商业城开设了“伟业手袋店”。他白天在店里接订单，做批发，晚上根据客户的要求，设计珠绣包造型及刺绣图案，传真去潮州工厂打样生产，以这样“前店后厂”的模式开始做起了珠绣包的生意。经他设计的款式独特、做工精良的珠绣包受到海外许多客商的青睐，一时间订单不断，颇有“潮州包贵”之势。黄伟雄抓住时机，珠绣品不断推陈出新，迅速在北京、上海、大连、南京等大城市新开十几家专卖店，珠绣事业真正地做大做强了。

▲黄伟雄现场授课。

▲百师园的学艺人。

▲百师园里的孩子们。

进阶大师

珠绣为黄伟雄带来巨大的成功之时，他也更深地思考着如何回馈珠绣这门技艺本身。年近不惑的黄伟雄心底依然记得小时候描画花稿时的兴奋，记得读书时跟着老师学美术的愉悦，记得创作设计样稿时的充实。他自问：刺绣技艺的发展是否已经达到顶点？继承传统后应该如何创新？珠绣除了用于实用品，是否有发展成为艺术作品的可能？

黄伟雄尝试以珠绣作画，他把五光十色的珠片用叠加、交叉、抽空等技法，经过匠心独具的巧妙排布，做出立体的珠绣画来，产生光华四射的奇妙效果。他先从中国传统题材“梅兰菊竹”开始尝试。他采用中国画的工笔手法，反复选料，对珠片的规格大小、色彩搭配要进行多次对比，对针法技巧的运用进行反复斟酌推敲，进行不同的叠缀试验……梅、兰、菊、竹四幅珠绣画经过黄伟雄反复琢磨尝试终于绣好了！他忐忑不安地把自己创作的珠绣画送到刺绣界的前辈那里去请他们审评指点，得到了他们的一致赞许。黄伟雄不胜欣喜，信心倍增，更坚定地扎进了珠绣画的创作中。一幅幅作品从他的巧手中诞生了，引人注目：2003年10月，在杭州举行的“第四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暨国际艺术精品博览会”上，黄伟雄的珠绣画让专家们眼前一亮，作品《今夜星光灿烂》荣获金奖，《富贵长春》荣获银奖。同年11月，在“第二届中国国际礼品展览会”上，黄伟雄创作的《梅姿竹影戏锦鸡》 和《回归自然》荣获“首届中国礼品设计大赛”金奖，《梅兰菊竹》获银奖。“2004年广东省工艺美术大师作品暨名人名作展”上，黄伟雄的《九龙图》和《五彩缤纷》荣获金奖，《国色天香》获得银奖……荣誉纷至沓来，黄伟雄对珠绣这门古老技艺获得新的发展充满了自信与骄傲。

黄伟雄要更好地回馈珠绣，他要让更多的人传承这门技艺，将珠绣的艺术之美广泛而长久地传播出去。他开始授课带学生，并鼓励他们和自己一起挑战更高的难度。他带着6名爱徒，开始了一件宏大作品的再创作。明代画家边景昭的《百鹤图》是黄伟雄心中的真爱，原作为一幅高约45厘米的工笔重彩长卷，成群的仙鹤动态各异，栩栩如生，整个画面笔墨精炼、色调明快，非常动人，他立志把它用珠绣画的形式呈现给世人。作品以原作为蓝本进行放大、剪裁、再创作，把原作中最生动、最具代表性的画面与情节重新组合，共绣制了100多只神态各异的仙鹤，在开阔的表现空间上，使用排列、叠加、交叉、抽空等珠绣技巧，多种针法交替运用，用色以灵动、抒情的形态进行呈现，细腻的针法和深浅得当的用色让仙鹤不同的神态跃然于画面之上。黄伟雄带领6名学生历时近3年，使用100多种不同颜色的细小玻璃珠几千万颗绣制完成了珠绣画《百鹤图》，成为当时中国刺绣界规格最大的一件作品。绣成后，再制作成由12幅珠绣画拼接而成的珠绣屏风，气势恢弘，细节精美，有着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和很高的艺术价值。作品刚完成，就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获得“中国（杭州）工艺美术精品博览会”金奖，并获广东省人民政府颁发的珍品认定证书。

2014年，广东女子职业技术学院聘请他为客座教授，在学院设立的“黄伟雄刺绣技能大师工作室”被国家教育部评定为“国家级”技能大师工作室。在此，他教授了300多名学生，既讲刺绣艺术理论，也手把手教珠绣技巧。这些学生毕业后，大部分选择了刺绣相关的职业，并在行业赛事中多次获奖。黄伟雄看到学生的进步高兴不已，这样的“成果”带来的成功感和充实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更猛烈。他还多次公益走进内蒙古，走进贫困的乡村，教当地人拿起针线学珠绣，把订单签到偏远地区，黄伟雄希望成为真正的“大师”，授艺，助人。

2015年初，黄伟雄开始筹建“百师园”，将办园宗旨定为“传承非遗，园聚百师”。他希望更多和珠绣一样美好的传统技艺还有如他一般热爱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师者”，都能有更好的平台，向世人展示工匠技艺之精和传统文化之美。

黄伟雄多年如一日坚持精进手上的技艺，创作的珠绣画作品近些年共获国家级金奖31项、银奖6项，省级金奖13项。有3件作品入选中国工艺美术双年展，有4件作品被国家级及省级博物馆收藏。丰硕的成果让他高兴，但是他说，什么都比不上百师园里络绎不绝的孩子们的身影让他更骄傲和更加充满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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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李岷

制图：胡洪利

编辑：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