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一场病后,先生几次动了停止工作、专心休养的念头,但仍思索不止,直至眼睛看不清才作罢。他渴求有年轻一些的同人继续思考和实践他所研究的问题。他在《术后闲居》一诗中写道:
飘零岁月无寒暑,渐老粗知泯恩仇。
荻花扑面惊秋早,暮霭侵襟倦远游。
气爽山高人随意,风和日丽燕栖楼。
一点豪情今尚在,半生心血看从头。
他喜欢梁任公的《自励二首》,有一次跟我聊天,不觉大声吟诵起来:
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
……
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
……
而此时,我隐约见到先生眼中盈眶的泪水,心中便又添了一分敬重和责任。
在我的心里,章熊先生永远是那么可爱、可敬!他是一位充满智慧、爱心、真情,执着于事业的长者、先生,也是一位开朗、幽默、坦诚、有时候带点“顽皮劲儿”的朋友!
弟媳(先生公子章佐的太太)讲过一件往事。“文革”之中,先生被关进“牛棚”。那时,每周家属可以“探亲”一次,而每次师母都挎一个大的藤条编的篮子,上面是换洗的衣服,下面一定放一盒烟和一小瓶酒。师母也是苏州人,小小的,瘦瘦的,挎一个大篮子,很是吃力,甚至有点不协调。这令章先生非常感动。一直到后来,他也不让家人把这个篮子处理掉,始终挂在厨房里。他是多么性情,多么知恩,多么可爱啊!
生前,章先生坦然面对死亡,对自己的身后之事作了交代。在录音里听着他一板一眼慢悠悠的但显然是早已想好的遗嘱,我心底里最柔软的那根弦再一次被拨动,泪水抑制不住又涌了出来。根据录音,谨录部分内容如下:
有一个哲人,说了一句很精彩的话:“这个地球,这个世界,送给人类最好的礼物是什么,就是人会死亡。”讲得非常精彩。正因为人会死亡,所以,人要争取生存的时间,还要力求过得好一点。这就是鲁迅所说的,一要生存,二要发展。第二,他要死亡,所以就要繁衍后代。《礼记》上有句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也正是因为这个,推动了人类文化的发展,有继承有发展。既然,世界带给人类的最好的礼物就是死亡,你们也要老的,你们也要死亡的,就不必把这个看得那么重。你们想想看,是不是有道理。……第一条,不组织任何遗体告别仪式。本来,有的人的心情或许会受到影响,何必再来把这个伤疤揭一揭呢,没有必要。第二,我的遗体里如果还有有用的东西就都拿走,这个由医生看。他们说能用,就留下来。我实际上也没什么崇高思想。我就觉得人死了,就是垃圾。可以回收利用的垃圾,捡回来就是了,没有那么高的理想。第二个是建议形式,我期待的,实施海葬。我看过一盘录像带,郑小瑛指挥奏乐,在乐声中,一边撒骨灰,一边撒花瓣。这骨灰经过高温处理,没有任何营养价值。如果这个选项你们觉得不能接受的话,第二个选项,就是现在提倡用一种可以人工降解的坛子,把骨灰放到坛子里,让它在地下降解,不建坟地,也不立墓碑,不让死人占着活人的地盘。人终有一天要走的,轻轻地我去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点云彩,活得潇洒一点儿好。关于生死观,除了那位哲人说的话之外,还有咱们国家历史上的庄子。庄子的妻子死了,他不但不哭,而且鼓盆而歌。……当然,真有这种大智慧的人,那就很少了。不过把生死看轻,那就是应该的。”
看透生死,明白人生,只有大智慧者才做得到,章先生是这样的人!严谨与浪漫,既有严谨的科学精神,又充满文人的情怀与气质。先生永远是吾辈学习的榜样。
先生的老朋友、著名特级教师顾德希先生拟了一副挽联悼念章熊先生,表达了我们大家热爱章熊先生的共同心声。兹录于下:
公语皆达语,化雨春风,泽润杏林,一梦天西留鹤意;
耳山归道山,遣爱尘寰,功垂学子,八方故旧泣灵旗。
现在,章熊先生去到他的老师叶圣陶先生、吕叔湘先生和张志公先生那里去了。我失去了恩师,语文界失去了孜孜以求的一位学者和专家。在中国的语文教育发展历史上,章熊的名字是不能忘记的,他对语文教育研究与实践的贡献是不应该忘记的。
当年,章先生在其语文论著集《思索·探索》里写下这样一段话:
一个人不过是站在地球上绕着太阳转上几十圈,现在我已经转了快70圈了,还能再转多少圈呢?我不知道。给我留下的能够继续思索和探索的时间又有多少呢?我也不知道。路正长,记下我的足迹,以冀同声,以俟来者。
我愿做那“来者”。你呢?也一定会吧!
【本文系作者为“当代中国语文教育家口述实录”丛书·《章熊口述:记下我的足迹,以俟来者》(即将由广西教育出版社出版)撰写的前言】
来源:《语文教学通讯·A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