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大学读西方哲学史的时候开始知道蒙田的。课余之时，按照我的老师车铭洲教授的指导，整理西方哲学史上的怀疑主义思想的材料，就更多一点读到了蒙田的文字。但那个时候还只是从一些文献汇编中找到的片段。蒙田的许多格言和论断，比如“认识你自己”“我知道什么呢？”等等，特别是他的怀疑主义思想，都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大约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我读到了当时出版的《蒙田随笔全集》三大卷。我读得很认真，也很投入，还写了一篇很长的读书笔记，交给了一个杂志的编辑。这篇文章没有给发表，也没有把稿子退给我。时间过去太久了，读书的体验已经模糊不清了，写了些什么也已经记不得了，但我一直认为是我写得最好的读书笔记之一。

最近，我又重新读一遍蒙田的随笔。这回读的是四卷本《蒙田全集》。我想这次的阅读，获得的体验一定是与以前不同的。阅读与年龄和阅历有关，同一本书，在不同的年龄段中读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现在，我在蒙田的书中，首先是获得了一种安静的气氛，是那种从容不迫的心境、徐徐道来的文风。面对蒙田，你想到的不是读黑格尔那样满怀敬畏，也不是读伏尔泰那样激情奔放，而是面对着一个老朋友，一个有阅历、有学问的老人（其实他的年龄并不大，在他隐居书房的那年才只有38岁），品茗聊天，谈古论今，不时又暗藏机锋，说出意想不到的名言警语，令你会心一笑或拍案惊奇。这种情境，这种心情，应该是多么惬意的啊！

19世纪的美国思想家爱默生在读了蒙田的散文集后惊呼：“这本书宛如出自我自己的手笔，它蘸注了往昔的生活，把我的思想、经历讲述得那么真切。”爱默生的话不仅说出了他个人的看法，而且说出了许多读过散文集的人的共同感受。这本作者随意写下的文字，更似“闲话家常，抒写情怀”，却以语言机智、见解通达、寓意隽永打动着无数文人学子的心。以至在今天，我们仍会觉得作者是在与我们直接对话。

在蒙田开始隐居书房的时候，并没有要当作家或学者的念头，他并没有把做学问和提供什么济世良言作为自己的目标。他只是为自己读书和写作，为了自己在纷乱的世间寻得内心的安宁。读了十年的书，都是古代先哲智者的书，他找到了自己，因而也获得了内在的心灵的自由。这不是很好吗？

古希腊哲学从源头上说，就形成了两大传统，一个是泰勒斯的“仰望星空”，一个是苏格拉底的“认识自己”。仰望星空也好，认识自己也好，都是要拉开与尘世的距离，不要沉陷在现实世界无休止的争吵之中。更可能的是，拉开了距离，从“星空”和“自我”的远处，去观看现实世界的种种乱象，也许更清楚、更有意思。

而“自我”的世界，也是一片灿烂的星空，反观自我，认识自己，让心灵自由放飞，看到的也是一片璀璨的景象。

所以，我们还是应该“仰望星空”。虽然，现代都市的星空已经不那么清澈、不那么明亮。

（作者：武斌 著名文史学者，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华文化国际传播研究院特聘教授，原沈阳故宫博物院院长。）

【编辑：张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