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一愿,山居小院

物道君语:

苏东坡有首词:“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对于做了三十年陶瓷的黄国军来说,亦是如此。半生时间,他从仿古瓷中取法,追求传统柴窑技艺,在民窑青花中寻找美的表达。如今,他居于山中小院,吃茶喝酒,烧窑造物。

人生总是要到某一刻,回首来处,会懂得,无所谓高山或者低谷,皆可风平江阔,皆是骄傲。

这一天,是玉窑山庄每月一度的开窑日。

窑火是在前一天中午熄灭的,窑温已渐渐回落。但倘若靠近些,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温热的气息。

此刻,庄主黄国军站在窑门前,背负双手,静默等待。周围挤满了从天南地北赶来的人们,这座当代柴窑的重要仪式,谁都不想错过,每个人几乎都举着相机、手机。

开窑后,窑工们捧出一摞摞匣钵,大家纷纷翘首张望。唯有黄国军,不动声色地举起电筒、打光、察看、翻转。

这一刻,四周的窃窃私语瞬间止息,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色,希望能从中读懂点什么,兴奋而安静。

因为没有人能完全把握柴窑烧制的结果,有惊喜,也有意外,这正是它的迷人之处。

但人们相信,作为曾经名震江湖的仿古瓷高手、传统青花制作技艺传承人的黄国军,他阅物无数、造物万千,早已造就一双火眼金睛,能一眼分辨高低。

在没有成为玉窑山庄庄主前,黄国军常常被人称作“庙里的眼镜”。

那是在九十年代的樊家井,著名的仿古瓷一条街。

从古至今,中国人有仿古、追古情节。当年雍正便要求工匠仿宋代五大名窑,仿永宣青花,高仿水平达到顶峰。

做仿古瓷,手艺得好,也做不多。当时,正值古瓷收藏热。樊家井这个藏龙卧虎之地,也随着时代一炮而红。

总是戴着一幅黑色圆框眼镜的黄国军,也名声大振。

提起这段过往,有的人或许会讳莫如深。但是黄庄主却不会,在他看来,这是一段学习的过程。生性爽朗的他,几杯酒下肚,便旁征博引,嬉笑怒骂,能侃上三天的气势。“我可能是手艺里最能说的人,能说的最能做的人。”

他曾经遇到一位藏家,对方和他讨论自己买过据说是明末的东西,但又有些疑惑。

高手过招,几下之后,彼此明了。黄庄主回忆道,“我知道那是我的作品,但是我卖出去的只是仿品,没有作旧环节。”

按照行规,他没有戳破。对方了解之后,反而对他的技艺称赞不已。

如今,在黄庄主的个人收藏馆里,放了一半他做的东西,一半他收来的老东西,但是非内行人,不仔细端详,根本分辨不出。

但是渐渐地,即使站到了行业的高峰,他依然觉得不满足。

毕竟青花瓷官窑各个时期的巅峰之作,他都能做到极致。“我是一个很骄傲的人,这些东西都做过了,就没那么好玩啦。”

就像人去徒步,山在那儿,有的是一股劲儿要去翻山越岭。但是,当你立于山巅,之后呢?

再爬多几座山,不过见多几层风景,然后呢?

这个问题,萦绕在心头许久,直到2005年,他坐车经过了一处山间。

山峦起伏间,卧着几亩良田,前面有一条小溪缓缓流淌,白鹭飞过。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心。

但是来来去去,半年多的时间始终未能如愿。

“转头一想,既然那么喜欢那里,为什么一定要拥有呢?我住在对面,天天看着它不是更好吗?”

说这话时,黄庄主正站在工作室的天台。如今每天清晨一开窗,眼前便是曾经令他魂牵梦绕的风景。

当年开始修建时,山下掩埋的碎瓷片被翻了出来。“这里极有可能是一座宋代老窑址,”望着不远处的高岭山脉,黄庄主大笑道:“也许我几百年前是这里的窑工,现在又回来了。”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也许是心有所念必有所往,他也下了决心,找来了许多手怀绝技的老师傅,要在玉窑努力恢复濒临失传的景德镇传统柴窑烧制技法。

如果你也喜欢瓷器,或许也会听过关于柴窑、电窑、气窑之类的说法。而这几年,大众对于瓷器的看法,大有“柴窑为最好”的趋势。

可是黄庄主不以为然,“柴窑只是其中一个步骤,如果前面没有做足,单单只有柴窑,那也是没有用的。”

因此沿着布满青苔的石阶,踏进玉窑山庄的第一时间,看见的是回廊上的一间间小屋子,每一间都像一个盲盒,装着古法制瓷中的某一道工序。

他按照景德镇最适宜的“镇窑”规格,搭建起了玉窑、玉鼎窑。木头搭建起两层结构,二层是备松柴,底层是装匣、开窑。一头大一头小的长椭圆形,可以放置高、中、低各火候的泥坯。

从2007年的那个冬天开始,每个月他都要烧上一窑,从不间断。

我问他,为什么要执着于古法柴窑呢?在今天这个时代,是否还需要?

本来正喝着茶的他,敛了一脸笑意,说道:“柴窑,是终将要失去的文化。”

黄庄主把玩着那一把刚出窑的青花瓷小茶壶,上面绘着十二花神图。他说,古法柴窑烧成的器物,摸上去是有点糯糯的,不是水亮,而是有一层油亮的感觉,就像儿时吃到的酥糖。里面的气泡也不大一样,错落之间,就像夏夜里的星空,肆意而不会被任何人干扰它的方向。

这也意味着,不会有一模一样的瓷器,它们可能会有属于自己的微小特点,比如这里颜色沉一点,那里气泡小一点。

喜欢的人,认为那是独一无二的美、自然而然的好。但不喜欢的人,会觉得那是瑕疵。

“玩柴窑,就要有包容开放的心。”

在今天这个工业化时代,我们平时接触到的事物,基本都是标准化,有明确的色值、规格、形制。这本无可厚非,但对于传统柴窑烧成的器物来说,却是某种程度的相逆。

每一件古法柴窑烧成的器物,都有自己的性格,它允许个性的存在,允许不完美的出现,只要它是真实自然的。

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黄庄主时,问他为什么痴迷于做民窑的器物。他说官窑都做过了,但又话锋一转:“我是个骄傲的人。”

比起民窑,官窑就像是那个时代的标准品,是躲在帝王审美影子下的产物。审美,有时候未尝不是一种偏见。

民窑,更为开放而自由。好用就行,喜欢就得了,爱谁谁!

什么是骄傲的人?不是认为自己完美无缺,而是接受、认同并欣赏自己性格里的所有。

如果柴窑有性格,那一定是骄傲。

柴窑的骄傲,不来自于过往创造的荣耀,不来自于今人狂热的追捧,而在于它坦然地接受了所有,不以完美的标准为目标,而是照见每一种美的可能。

就像苏东坡那首词:“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行业浮浮沉沉,人生高高低低,对于做了三十年陶瓷的黄国军来说,亦是如此。

走到某一刻,你会明白,想不通会想通,理不顺就不理,回首来处,无所谓高山或者低谷,皆可风平江阔,皆是属于你的骄傲。

文字为物道原创,部分图片由物道拍摄,部分由黄国军老师授权提供,转载请联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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