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无闷·催雪
霓节飞琼,鸾驾弄玉,杳隔平云弱水。倩皓鹤传书,卫姨呼起。莫待粉河凝晓,趁夜月、瑶笙飞环佩。正蹇驴吟影,茶烟灶冷,酒亭门闭。
歌丽。泛碧蚁。放绣帘半钩,宝台临砌。要须借东君,灞陵春意。晓梦先迷楚蝶,早风戾、重寒侵罗被。还怕掩、深院梨花,又作故人清泪。
关于“倩皓鹤传书,卫姨呼起”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北山移文》:鹤书赴陇。《卫风》:雨雪其雱。雨雪其霏。又:邢侯之姨。”
按:“倩皓鹤传书”,杨先生的注仅引南朝齐·孔稚珪《北山移文》之“鹤书”,是不够的。还应当引南朝宋·谢惠连《雪赋》曰:“皓鹤夺鲜,白鹇失素。”自谢惠连《雪赋》之后,诗词中咏及“雪”时,或用“皓鹤”为语典。如唐·许浑《对雪》诗曰:“素娥冉冉拜瑶阙,皓鹤纷纷朝玉京。”韦庄《对雪献薛常侍》诗曰:“皓鹤褵褷飞不辨,玉山重叠冻相连。”宋·柳永《望远行》(长空降瑞)词曰:“乘兴最宜访戴,泛小棹、越溪潇洒。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千里广铺寒野。”皆是其例。吴文英此词题为“催雪”,亦以“皓鹤”为“雪”的“参照物”,故曰“倩皓鹤传书”以“催”之。
“雨雪其雱”“雨雪其霏”,见《诗经·邶风·北风》篇,非《卫风》。杨先生记忆有误。且此二句暨《北风》全篇,都与“卫姨”毫不相干。
至于“邢侯之姨”,倒的确出自《诗经·卫风·硕人》:“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这诗中的“硕人”,是卫庄公夫人庄姜。她是“卫侯之妻”“邢侯之姨”,可称“卫妻”,可称“邢姨”,称“卫姨”就有点莫名其妙。退一步说,即便她可称“卫姨”,与“雪”又有什么关系?没有!
“卫姨”一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见于吴文英此词。因此,我们不能不怀疑其中有讹误。笔者以为,“卫姨”当是“封姨”之讹。“卫”与“封”,正书字形有一定的差别,但草书字形却较为近似。
“封姨”,是唐人传奇小说中的风神。唐·谷神子(一曰“郑还古”)《博异记·崔玄微》曰:“天宝中,处士崔玄微,洛苑东有宅,耽道,饵木伏苓(当作‘术及茯苓’)三十载。因药尽,领童仆入高山(当作‘嵩山’)采之。采毕方回,宅中无人,蒿莱满院。时春季,夜门(当作‘夜间’)风月清朗,不睡,独处一院,家人无故辄不到。三更后,忽有一青衣人云:‘在宛中(当作“苑中”)住。欲与一两女伴过,至上东门表里处,暂借此歇可乎?’玄微许之。须臾,乃有十馀人,青衣引入。有绿裳者前曰:‘某姓杨。’指一人曰‘李氏’,又一人曰‘陶氏’,又指一绯衣小女曰‘姓石名醋醋’。各有侍女辈。玄微相见毕,乃命在(当作‘命坐’)于月下,问出行之由。对曰:‘欲到封十八姨。数日云欲來相看不得,今夕众往看之。’坐未定,门外报:‘封家姨来也。’坐皆惊喜出迎。杨氏云:‘主人甚贤,只此从容不恶,诸处亦未胜于此也。’玄微又出见。封氏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遂揖入坐。色皆殊绝,满坐芳香,馞馞袭人。处士命酒,各歌以送之。玄微志其二焉。有红裳人与白衣送酒歌曰:‘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又白衣人送酒歌曰:‘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朶轻。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至十八姨持盞,性轻佻,翻酒污醋醋衣裳。醋醋怒曰:‘诸人即奉求,余不奉求。’拂衣而起。十八姨曰:‘小女子弄酒。’皆起,至門外别。十八姨南去,诸子西入苑中而别。玄微亦不至异。明夜又来,云欲往十八姨处。醋醋怒曰:‘何用更去封妪舍?有事只求处士,不知可乎?’醋醋又言曰:‘诸女伴皆在(当作“皆住”)苑中,每岁多被恶风所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昨醋醋不能低回,应难取力。处士倘不阻見庇,亦有微报耳。’玄微曰:‘某有何力得及诸女?’醋醋曰:‘但处士每岁岁日,与作一朱幡,上图日月五星之文,于苑东立之,则免难矣。今岁已过,但请至此月二十一日,平旦微有东风,则立之,庶夫免于患也。’处士许之。乃齐声曰:‘不敢忘德!’拜谢而去。处士于月中随而送之,逾苑墙,乃入苑中,各失所在。依其言,至此曰立幡。是日东风刮地自洛南,折树飞沙,而苑中繁花不动。玄微乃悟诸女曰姓杨李陶,乃(当作‘及’)衣服颜色之异,皆众花之精也。绯衣名醋醋,即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风神也。后数夜,杨氏辈復來愧谢,各裹桃李花数斗,劝崔生服之,可延年却老,愿长于此住,卫护某等,亦可致长生。至元和初,处士犹在,可称年三十许人,言此事于时人,得不信也。”下雪前,多刮北风。故吴文英词曰“倩……封姨呼起”。
“封姨”,宋词中就有别的用例可援了。如程大昌《南歌子》(每月冰轮转)曰:“封姨特地借今宵。万水一规光景、湛寒瑶。”张孝祥《浣溪沙·坐上十八客》曰:“唤起封姨清晚景,更将荔子荐新圆。从今三夜看婵娟。”廖行之《西江月·舟中作》曰:“封姨悭与送归帆,愁对绿波肠断。”刘克庄《满江红》曰:“祷祝封姨,休把做、扬沙吹砾。”李曾伯《八声甘州·壬子九日约诸幕客游龙山》曰:“到如今、只成佳话,记封姨、曾荐众宾欢。”
或许有读者会问:此句按律当作“仄平平仄”,“封”字平声,是否出律?笔者以为,宋时词乐尚未失坠,宋代精通音律的词人,倚声填词,讲究的是音律而非声律(如平仄之类)。即便以平仄而论,“封”字也有平去二声。尽管作姓氏当读平声,但既然它有去声之读,借读为去声以协声律,似乎也说得过去的。
关于“茶烟灶冷,酒亭门闭”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茶灶、酒亭,赏雪之地。‘冷’‘闭’,则待之切也。”
按:“茶灶”的功能是烹茶,“酒亭”的功能是卖酒,都不是“赏雪之地”。杨先生之说颇为牵强,似不可从。
其实,“茶灶”“酒亭”与“雪”的关系,别有所在。
先说“茶灶”。古代文人雅兴,有“煮雪烹茶”一端。唐·喻凫
《送潘咸》诗曰:“煮雪问茶味,当风看雁行。”陆龟蒙《煮茶》诗曰:“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宋·王洋有《子楚煮雪水㵸团茶乃举陶翰林语以诗见戏不敢不酬》诗。袁说友《和程泰之阁学咏雪十二题》诗其二《煮雪》曰:“春芽初趁六花光,嫩火新烹唤客尝。政藉琼浆浮点乳,浪云胜雪诧余香。”刘克庄《永嘉曹君赠诗次韵一首》曰:“清于学士茶烹雪,壮似将军弩射涛。”方岳《次韵君用寄茶》诗曰:“茅舍生苔费梦思竹炉烹雪复何时。”姚勉《雪中雪坡十忆》诗其九曰:“帐窣销金旧党家,未知清处在煎茶。便应归去烧松叶,细碾枪旗煮雪花。”又,苏轼《赵成伯家有姝丽仆忝乡人不肯开尊徒吟春雪谨依元韵以当一笑》诗注曰:“世传陶谷学士买得党太尉家故妓。遇雪,陶取雪水烹团茶,谓妓曰:‘党家应不识此。’妓曰:‘彼粗人,安有此景?但能于销金暖帐下浅斟低唱,吃羊羔儿酒耳。’陶默然愧其言。”吴文英词似即有取于此。题曰“催雪”,是雪还未能落下来。无雪,则不得烹茶,故曰“茶烟灶冷”。
再说“酒亭”。雪天寒冷,酒家生意自然兴隆;现在既然还未下雪,酒家生意不免清淡,故曰“酒亭门闭”。
要之,这两句词的作用都是在敷陈所以“催雪”之故,属于“题外盘旋”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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