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海

文/相军

新兵常锁的连队在一个无名小岛上，周围也是一个接一个的小岛。把很多小岛连在一起的是一片海，一片很大很大的海。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岛，也到处都是海，说不清是海困住了岛，还是岛围住了海。

训练之余，常锁就坐在一块长满了海蛎子的礁石上，手托着腮帮子看海。他在山里长大，从小就没见过海。他喜欢海。

可是，时间长了，那一片蓝色的海就在常锁眼中变了颜色。

常锁的连队是侦察连，军事训练强度很大，成天弄得一身土、一身汗的。大冬天，迷彩服上的汗碱结成痂，抖一抖能晒出二两盐！光这个还好忍，最叫人头疼的是那个人，那个叫作海青的连长。连长好像不会笑，成天板着一张礁石样颜色的脸，骂骂咧咧的，还没事找事。比如说，那一堆被海水冲上来的石头，每块少说也有百把斤，海连长早上让兵们搬到营房东头，晌午又让搬回营房西头，每天这样。类似的事情太多啦，这家伙反正不让兵们闲着。

“傻瓜！弱智！”常锁不止一次在心里骂那个无能的海连长，并且有点瞧不起他：“要是我当连长，绝对不会干这么愚蠢的事。”

产生调离侦察连的想法，是在那次孤岛生存训练以后。

在常锁看来，这样的训练是典型的“海连长”训练法! 他把兵们运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七天时间，每人就发一壶水、700克大米、50克盐和一盒火柴，还要完成很多以实战为背景的高强度训练科目，这不是要人命嘛？海连长还挺认真，好几次瞪着眼吼：“平时不学会生存，到战场上就得渴死、饿死！”

和平年代，战场是啥样？对这么一种训练，应付一下就行了，何必这样自讨苦吃？常锁觉得海连长太可笑、太认真了，认真得近乎刻板和迂腐。每当看到连长那铁塔一样的背影时，常锁脸上就露出一种莫名的讥讽的表情，甚至还夹杂着同情！

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缺心眼的连长，离开这片海！

他有个亲戚，上级机关的，团级干部。他给这个亲戚写了封信，请求调离海防部队。

等了很久，调令真的来了。

接到调令那天，常锁收拾好行李，就想去见见连长。这时，他的想法很复杂。除了和连长告别以外，他还想展示点什么，最好能顺便窝囊一下这个傻大个子！

推开连长房门的时候，海连长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见到常锁进来，海连长站起来，呵呵地笑着，并搬来一把椅子，叫常锁坐下。在常锁印象中，这是海连长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海连长这么一笑，弄得常锁不知说什么好了，想好的话就硬硬地咽了回去。

“小常啊，听说你要调走了。”海连长的话语竟然也很平和，跟平时在训练场上是两种语气：“连长没什么送你的，这块石头，是我在海边捡来的，收藏好几年了，就给你作个纪念吧。”说着，海连长从办公桌上摸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塞到常锁手里。

常锁看着这块石头：酱红的颜色，波浪形的花纹，中间嵌着个浑圆的圈圈，浑身滑溜溜的，好像还散发着腥咸咸的味道。

“你仔细看看，石头的花纹像什么？”海连长拍着常锁的肩膀，问。

常锁仔细看了看，说：“这些起伏的花纹像被风吹起的海浪，这个圈圈像个日头，这些斑点像是营房后面的小岛，啊，这就是一片海啊。”

“是啊，多像咱们营房前的海啊。”海连长竟然也有些动情：“你走了，想连队了，就拿出来看看。”

离开的时候，常锁忍不住给海连长敬了一个礼。这个动作在计划之外，是他的临时决定。海连长笑着还礼，还用力握了握常锁的手。常锁又抬头看了看海连长的脸：依旧是礁石般的颜色，上面还坑坑洼洼的，像长了海蛎子。

常锁调到一个驻城市的部队后，就不愿意再想起这张脸了。毕竟，海连长带给他的多是一些不快的回忆。他经常想起的是那片海。每当这时候，他就从包库里拿出那块石头，仔细地看上一会。

一年后，常锁考上了军校。在军校里，他拨通了海连长的电话。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给海连长打电话，或许是要展示点什么，也或许……

接电话的是连队文书。文书说，海连长再也不能接你的电话了，他走了，永远走了。

常锁的心里就是一疼，像挨了子弹。

就在自己调走的那年冬天，连队驻地海域发生了一起沉船事故，一百多名乘客落入海中。那天海连长乘坐给养艇出岛办事，路过这里，就毫不犹豫地跳进冰冷的水中。他接连救上来四名落水者，一直顾不上休息，就在潜回水中继续打捞的时候，被海浪吞没……

想起那张礁石样颜色的、坑坑洼洼的脸，常锁的泪水慢慢浸湿了眼眶。

那天，在校园的草坪上，常锁手里攥着那块海连长赠送的石头，呆坐了很久、很久。

三年后，常锁军校毕业了。这时，他才觉得自己当新兵时的种种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在常锁的主动要求下，他又回到了那个孤岛上，又回到了那个连队，当了一名排长。

训练之余，常锁还和当新兵时一样，喜欢坐在那片长满海蛎子的礁石上，手托着腮帮子看海，一看就是老半天。

再后来，常锁当上了侦察连连长。他也经常带领兵们搬那堆石头：早上从营房东头搬到营房西头，晌午从营房西头又搬回营房东头，雷打不动。

不久，常锁带领兵们参加上级组织的侦察比武，破了多项纪录，夺得金牌，成了海防部队的“新闻人物”。

一天，几名记者来连队采访，常锁就给他们讲起了海连长的故事，讲着讲着就拿出了那块石头。

“好漂亮的石头呀！”记者们惊呼。

“这不是石头，是一片海，一片很大、很大的海。” 常锁摩挲着石头，认真地纠正说。

【作者简介】相军（男），出生于沂蒙山区，入伍后到太行山脚下，2001年调入中央电视台济南军区记者站，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创办北部战区陆军第一个网络电视节目《北陆新闻》，自主择业后，2018年创办山东鲁兵传媒科技（集团）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