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每天挖地不止》:漆性与人性

《每天挖地不止》刊《当代》2021年6期

漆性与人性

——长篇小说《每天挖地不止》创作谈

文|林那北

从前有个熟人,他有非常强烈的表达欲,因为成份不好那时却不能对别人充分表达,对我则可以。都是家族一些隐秘的疼痛,父亲二十年代下南洋,在马来西亚槟城另娶,生出一堆儿女。因为心里有愧,父亲持续不断寄钱回来,而留在家里的妻子性情刚烈,用这些钱报复性疯狂建房购地,把自己弄得极其风光体面。说这些时,他会常常手一伸,在腹前划出一个大圈,然后猛地提高嗓音,说村里哪里哪里的地以前是他家的,都是他母亲用槟城寄回的钱购下的。接着他还会抬眼往对面的房子看去,说房子原先也是,整幢庞大的老厝都是,后来才分掉,有外人搬进来。他姓赵,他全村都姓赵,按他的说法,赵氏天下时,他们祖上住在汴京皇城,北宋覆灭,四下逃散,于是南逃到这里,开枝散叶至今。有次他孙女从旁跑过,他指着说:“她本来是皇宫里的公主!”

从前有一本小人书,翻到它时我可能还在读小学,里面画一个瘦高猥琐的老男人,他拄着锄头,已经吓得蜷起身子,面部狰狞。而把他围住的则是一群戴红袖章的半大小孩。“变天账”,我第一次知道这个词。那个瘦高的男人把金银财宝和田契、账薄之类装罐埋入地下,以逃过斗争,并试图秋后算账。

十几年前我向一位朋友学习漆画,当初仅仅好奇,想粗浅了解一下大漆这个古老的技艺,不想却迷了进去,欲罢不能。一种从树上下来的物质,它本来只是植物体内的乳白色汁液,加工后却涅槃出谜一样的另一种物质。河姆渡出土的七千多年前的朱漆碗向世人昭示,它不惧日月腐蚀的坚强;可以把珍贵的珠宝和粗陋的瓦灰同时渗在漆中,又表明它有何等兼容并蓄的胸襟。它非常挑剔,对环境洁净性的苛刻、对气候温湿度和时间长度的执拗,似乎都在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完成后的漆盘漆碗漆筷却成为最日常的器皿供人安全享用。

几年前我为了给一部台湾历史系列纪录片撰写脚本,曾一头钻进两岸明末至1945年光复这段近四百年历史中,仔细触摸过丝丝缕缕错综复杂的史料,受益非浅,感慨良多。

有了以上四者,《每天挖地不止》的地基就打下了。当能够越来越顺手地完全一幅漆画时,我对漆的敬意也越来越深了。冥冥中它像个挺拔的女性,聪明过人,嫉恶如仇,胸有汪洋,目不斜视。这个世界究竟得多好,才能配得上如此冰清玉洁的灵魂?而世事却总是鸡零狗碎地不堪,伤害接踵而至,眼泪在飞,伤口在痛,围绕着她的故事于是就徐徐铺陈出来了:那个手在腹前比划出家族田产的赵姓熟人,那个拐着锄头战战兢兢的高瘦男人都次第浮起,而远方的槟城,对岸的海岛,在近代中国历史上闪过夺目光芒的马尾船政学堂,以及令福州人唇齿生津的鱼丸、线面、茉莉花茶等,也都纷纷挤了进来,它们一起竭力,试图赋予小说以更广阔厚实的空间和时间。

《每天挖地不止》写了四年,这是我写作生涯中历时最长的一部小说,中途虽然还写了若干其他,但魂一直留在这里。据说在这之前,大漆从未进入过小说,这当然不是我慎重的唯一原因。一个小村庄,一户普通人家,在时代的汹涌大潮里他们微如草芥,但他们每一口呼吸,每一个祈望,甚至连便秘拉稀这样最平凡的痛苦,都有具体可感的沉甸甸人生重量。如何把这个家族的悲欢,嵌入更宽阔浩瀚的社会背景,使之休戚与共、沉浮同当?我慢慢意识到自己对“漆性”的深爱与偏执,无论人还是世道,如果都能像大漆一样高洁,永远从骨子里散发着骄傲,活得不苟且、不卑贱、不脏,那该是一派多么风清气朗的景象啊!

这部小说最难的其实是结构,不想重复传统的启承转合,不愿一如既往地铺陈桥段,有摒弃就意味着必须寻找另一条复杂的路让自己走。一个故事套另一个故事,正常情节被打碎后拼接重组成另一种面目,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隐隐约约。写作时脑中浮现过俄罗斯套娃,也联想到一千零一夜。每天挖地不止,无论付出多少艰辛,这个过程都是快乐的,它首先是写作者对自己智力的挑战,宛若一场缤纷游戏,每一个转角都意趣盎然别有洞天。这份快乐,就是文学对写作者最仁慈的回报。

文章来源:《文艺报》

评论

《每天挖地不止》:人和物的相互渗透

文|滕翠钦

林那北的长篇小说《每天挖地不止》情节千头万绪,却都源自一则谎言。主人公赵定力暮年抱恙,故意透露家族地下宝藏的掌故,以便让妻子能够陪伴在侧。语焉不详的财富奇迹说服力有限,赵定力就网罗陈年旧事,编织细密斑斓的家族历史,以便增强这则谎言的可信度。圆谎成为小说的叙事动力,赵定力从“说谎者”变为孜孜不倦的“讲故事的人”。赵定力的“谎言”带出一段隐秘而生动的家史,展示了文本虚构的必要性和合法性。同样,虚构并不影响作家叙述的真诚和笔触的严谨,林那北笔下的赵氏家史人物辈出、细节涌动、视野广阔、立意饱满。

作品强调“人和物的相互渗透”,终日与漆器为伴的谢氏,性格浸染上漆器的本色和格调。漆器虽无口耳鼻,却是充满灵性的活物。漆器的包容和苛刻并行不悖,唯有洞悉漆器独特物性的人才能最终驾驭它。谢氏的性格鲜明地体现了漆器包容和高洁兼具的张力。谢氏嫁到青江村,丈夫赵礼成很快远走南洋并异乡再娶,这是一种背叛。然而谢氏选择留守老宅绝非是怯弱的容忍,她以精湛的漆艺重振家门并成为这个家族的精神支柱,刚烈而柔韧,固执而温情,活出了自己的坚持和风采。人是造物者,但物也塑造了人。

漆器这门中国传统艺术,可能是第一次在长篇小说中扮演重要角色。漆器是故事的血肉,与叙事的筋骨相连。《每天挖地不止》的叙事在漆艺细节上洋洋洒洒,“绘图、勾线、平堆、贴石片、撒漆粉、变涂、莳绘,戗金、贴箔,修补、刷漆、打磨”,一连串的专业术语不由让人肃然起敬。作者林那北据说已研习漆画多年,信手拈来、行云流水的技能佳境,实际上都源于经验的沉淀和心性的磨炼。“赵定力”的名字本身就是祖母谢氏的漆艺守则的体现,祖辈对后代的期许跃然纸上。当然,艺术上的臻于化境终非易事,从乌瓦大院的空间格局到漆艺的美学呈现,技艺只是实现的途径,更重要的内容都与人物对世界和美的理解息息相关。乌瓦大院大漆门既是家庭的门面,也集中体现了谢氏对家族形象的期许。“白色莲花、绿色荷叶、黑色蜻蜓,底色则是戗了金的朱红,红从花叶间渐渐泅出,越往上色泽越重,一直至顶部,似乎终于过足了瘾,就不再往下加深,而是稳健地漫向后门。”一扇门,一幅图,一种浓墨重彩、生意盎然、稳健从容的境界。漆、门、人此时已可彼此代言。

工艺精美的漆器、口齿留香的鱼丸、冠盖如云的榕树、香气浓郁的茉莉花茶……作品中福州本土的文化元素随处可见,它们成为小说本土叙事不可或缺的文化徽章。这些意象穿行在小说的字里行间,作家笔下的人物因此格外血肉丰满、情感充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物栩栩如生,也得益于作家对于区域文化的洞察。为了凸显鲜明的本土文化,作品的笔触延伸到更遥远的地方。乌瓦大院的命运和海外密切关联,谢氏用下南洋的赵礼成寄回的财物建了乌瓦大院。叙述者并没有僭越青江村人的经验和视野,南洋的地理和风物留存在返乡者的转述之中。海外元素是观察福州文化的重要支点,它虽然遥远,却隐然规定了青江村人物的命运。作为故事的核心意象,漆器联结起福州和青江村、本土和海外,是一条意义悠远的纵贯线。也因为如此,尽管故事头绪复杂、意象纷繁,赵氏家史的轮廓依然清晰。

远道而来的蓝花楹扎根于本土的日常世界,远方和本土已然弥合。可能有人因为习以为常而漠视它,但知道它来历的人在日常的守望中看见“远方的形状”。远方归来者们带回异域的奇珍异宝,也捎回了奇闻逸事,“远方”意味深长。谢氏的母亲姜氏曾说:“字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啊,字是翅膀,也是路,可以带着人向别的地方去。”向往远方的姜氏深知识字的力量,文中“识字”的细节一晃而过,但让人过目不忘。“识字”意味着对新事物的发现和包容,远方的魅力也来自此,而这也和漆器的包容特性不谋而合。空间形象蕴藏着历史向前的动力和意义,作家的感性叙事始终贯穿着不竭的理性思考。

文章来源:《光明日报》

本期微信编辑: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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