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一方 北京大学医学部教授
说起史铁生,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我与地坛》,这个节选进入中学语文教材的名篇让人们对史铁生,对地坛都产生了无限的遐思。在史铁生的笔下,地坛这个幽静的古园,横亘京都四百年,就是为了等一位残障少年的终日流连,每一株带露的小草,每一棵老树的精灵,每一缕夕阳都曾见证他的迷惘,都曾与他真诚对话: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命运多舛的世界?是谁把我推入苦难的荒路野径,为何厄运总是降临在好人头上?残障的生活值得过吗?死亡会何时降临?它是为终结苦难而来吗?这些母题分明都是当代医学人文的津梁。
生病是另一种职业化
正是地坛园子里的独自冥想与自我对话,造就了充满医学人文思绪与觉悟的史铁生,造就了这位“患者医学人文学家”。他对生命、苦难、疾苦、残障、死亡的认知不仅超越了他的同龄人,也超越许多从医者。或许医护同行不服气,要跟我辩论,知识的鸿沟,职业修为的差异,仿佛医者才有可能在医学人文的精神殿堂里登堂入室,患者、残障者也可以吗?回答是肯定的,人常说“久病良医”,史铁生是知医的,而且在生病之前,赴延安插队之前,他自学了针灸,他的队友孙立哲(没有系统受过医学教育,完全自学)在他的拱火下大胆行医,成为全国闻名的赤脚医生。
要说职业化,史铁生当仁不让,他在《病隙碎笔》(1999)中这样写道:“有一回记者问我的职业,我说是生病,业余写一点东西,这不是调侃,我这四十八年大约有一半时间用于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来,成群结队好像相中我这身体是一处乐园。”这是另一种职业化,职业患者(弱者、残障者)可不是戏言,先是下肢瘫痪,开启轮椅生活,随后是肾功能衰竭,终生需要透析(染上丙肝),还有他的体质虚弱而频发的各种感染、感冒,因此,他的作品中不仅流淌着淡淡的忧伤,还有彻骨的洞悉。长期的病患经历,对于一位有着浓郁思想家气质与深深的宗教觉悟的作家来说,无疑是一次次精神淬火,让他与诸多的人生与命运的母题“狭路相逢”,根本无法避开,对于死亡、苦难、别离、抛弃、孤独、残缺,惆怅命运的方向与归宿的守候、沉思与咀嚼,几乎是他的日课。
医生只是观察,而我在体验
此时也钩起我与铁生交往的记忆。1997年,我在《华人文化世界》上发表一篇短文,题目是《当代医学的挑剔者》,介绍美国医学哲学家图姆斯以残障之躯(如同霍金,患有脊髓侧索硬化症)思考医学人文的呕心力作《病患的意义》,她有一句名言:“医生呀,你只是观察,而我在体验!”厘清医患分属两个世界,一个是客观的疾病世界,一个是主观的疾苦世界,疗愈与关怀,技术与人性的张力在不断地纠缠。这篇短文激起了铁生的共鸣,在他的《无病之病》一文中与我细斟、交流,特别指出那些热衷于读教材、写论文的“看书郎中”很难走进苦难的隧道,也谈不上与病患者共情。他们的诊疗方案总是轻浮的、隔靴搔痒的。疾苦与死亡如同是一个生命的陀螺,只有随之旋转,才能真切地感受它的急迫与茧缚。
后来,我因工作变动成为史夫人陈希米的同事,我们之间的医学人文切磋由纸上探究改为面商,一段时间里由疾苦跳跃到死亡话题,当然许多话头来自于史铁生的新作,1999年他在《北京文学》上发表了一篇《死国幻记》的小说,在我看来是最真切也最奇幻的关于濒死想象的文学作品。
“那分明是夜幕降临:黑暗从四周围拢,涌荡,喧哗,甚至嚣张,光明变得朦胧、孱弱,慢慢缩小,像糖在黑色的水中溶化……我在黑暗中浮游,任意东西,仿佛乘风飘荡……慢慢地我飘进深不见底的黑暗,没有一丁点儿的光亮,没有阻力,没有颠簸,身轻如流如空,完全没有了重量,只剩下思想。”“黑暗,消弭了方向,消弭了空间,令人眩晕,时间呢?这时我开始想到,那不过是思想的速度,是意义所需的过程。”“然后,慢下来,开始降落,轻盈盈地飘落,像尘埃,……可不,像思想,像思想终于找到了根脉,找到了表达,或者也可以说是灵魂嵌入了另一种存在。”我的死命就这样开始了。
犹如庄子笔下的逍遥游,鲲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也如同陶渊明笔下的樵夫穿越秦人洞,潜入桃花源,时间丢失(不知有秦汉),空间丢失(恍若隔世),身份丢失(无需纳粮),更如同徐志摩低吟:“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更如同元宇宙遨游,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在这里融会。很难想象是一位穿越极其艰困残障人生的作家的死亡寓言,是那般飘逸,豁达。
生命的诗意飞翔
史铁生之死,真是一次生命的诗意飞翔。2010年12月30日傍晚,他安静地躺在朝阳医院的急救床上,命悬一线,后转院至宣武医院。著名神经外科专家凌锋教授告知其家人,如果启动维生设备,完全可以让他不死,但生活质量会很低,陈希米回复凌锋大夫,放弃一切介入性急救举措,随后平静地签署了停止治疗的知情同意书。陈希米说,这不是她即兴的决定,而是铁生的生前嘱咐,如果不能再写作,活下来没有任何意义。根据预嘱,还捐献了他的肝脏和角膜,9个小时后,史铁生的肝脏、角膜在两个新的生命体中尽职地工作,铁生的生命依然在欢快地延续。在史铁生的追思会上,时任卫生部副部长的黄洁夫教授深情地说:史铁生23岁就下肢瘫痪坐到了轮椅上,无法像我们一样站起来生活,但是,他的死让他高高地站了起来,而且站到了中国人的道德高坡上。
诚然,史铁生的死是一个示范,人们完全可以像他一样坦荡地、从容地、诗意地、利他地死去,如同他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含笑沉入蔼蔼黑夜。
来源 | 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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