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先生在《我们以什么贡献这个时代?——从“当前书法创作学术批评展”谈起》一文中对“通变”有着精深的认识和阐述:
“通变”是中国书法发展的基本规律。今天书法的生存意义已从实用价值转为艺术功能。书法原有的“日常书写”已变成“艺术欣赏”。因此,今天的书法应立足于艺文性,不仅仅是线性图式,更是人文精神的诉求。我们提倡“自然书写性”是指按照艺术规律与学理、审美要素与法则,会通并畅达地表现高度的艺术性。以林老为例,他的草书“以二王为衣钵,怀素为宗,王觉斯为友,祝希哲、董香光为宾”,到晚年创作进入化境,欣赏他 90 岁时的草书作品,我理解为化长为短、化熟为生、化圆为方、化连为断、化繁为简、化实为虚的“六化”。由此可见,书法的时代创变是极不容易的,它不是单一的形式变化,更是内质的转换,气格的升扬。(《抱云堂艺评》)
林散之 春归风静五言联
“通变”一词最早是作为哲学概念出现的,如“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易•系辞上》)“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易•系辞下》)等。《论语·学而篇》云:“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是说如遇行不通的时候,只是为了和谐而求和谐,而不用礼加以节制,那也是不可行的。“有所不行”就要变,《孟子》中有这样的例子:“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说嫂子溺水,不去救,那是豺狼。男女不亲手递送,是礼;嫂子溺水,伸手去救助,是通变。可知,通变的哲学意义有二:一是指通晓变化之理;二是犹变通,指适应时势作出变化。
自南朝刘勰起,“通变”一词才开始作为文艺美学的专门术语。其意在纠正当时文坛上“竞今疏古,风末气衰”的风气,主张“还宗经诰”“资于故实”,又“酌于新声”,才能在创作中“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因而提出了“通变”说,并在《文心雕龙》中有专门篇章进行论述。“通”和“变”指的是文学艺术发展中继承与革新的关系,“通”即会通与继承,指借鉴前人的经验和已有的创作原则;“变”即适变与革新,指根据日新月异的变化采用新的方式与方法。那么,把“通”“变”连缀成一个词,则反映了会通与适变、继承与革新的对立统一关系,要求于通中求变,同时又要变而不失其通。刘勰提出的通变要“还宗经诰”,并非复古,而是主张探本知源,做到“通则不乏”,在通的基础上要能顺应规律,更要能发挥作者自身创作的能动性,以使文艺作品的文质皆能顺时、顺势、顺情而变,毕竟“变则可久”。刘勰提出的通变概念对后世的文学艺术的发展有着深刻的影响。
沙孟海 鲁迅诗
在艺文领域关于通变的认识,清代史学家顾炎武有精彩的言论:“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随其后,石涛也提出了令今人还在争议的绘画创新的理论“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其主张的基础则是“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即工于化。”(石涛《画语录》)的通变之道。对于中国书法而言,一直在走着通变之路,从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到元明尚态、清尚质,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书法艺术都有明显的阶段性变化,这是为了适应新的形势和解决问题新方法的通变。于今天的书者来说,就是在“通”的基础上要能遵循“因时而兴,乘势而变,随时代而行,与时代同频共振”的艺术规律,这既是书法艺术创作的规律与传承,也是对当下书者的时代要求“在正本清源上展现新担当,在守正创新上实现新作为”。
沈作喆《论书》云:“凡书贵能通变,盖书中得仙手也。” 可见,“书法的时代创变是极不容易的,它不是单一的形式变化,更是内质的转换,气格的升扬。”(言先生语)书贵通变,先要通晓变化之理:一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言先生认为“这种人文精神是我们‘为人生而艺术’题中的应有之义。”这可以说是书者的艺术理想。“通古”是“与古为徒”,对书法技巧的圆融认识,变通处理;“通今”则是“与天为徒”,对时代的人文风气有变通、远见的认识。“变”很容易,但我们追求的不是无“古”的俗变,而是通“古”的雅变,这就有难度了。因为书法创作要古雅,但不能雅而不变,诚如徐上达在《印法参同》中所言:“雅而不变,则但知其一,莫知其他,亦终拘泥,而不足以语通方。”二是融会贯通,刘勰《文心雕龙》云:“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意为八种风格虽不一样,但如能合乎规律地融会贯通,掌握其核心,那就像辐辏结合在一起相辅相成。书法的创变就是这样,扼要地领会“变”的精髓大义,把多种变化进行贯通,穷研本体,从而独标个性。三是“万变不离其宗”,书法的创变有很多种方式、方法及技巧,但不能脱离其“宗”。这个“宗”就是遵循中国书法的文化属性和美学特点,不脱离汉字书写的本质,尊重传统、不失法度。刘熙载《艺概》云:“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即为此理。故通晓变化之理,而“悟其理,尽其法,才能出其新”(言先生语)。
沈尹默 临《兰亭序》并跋
“通变”另一义犹变通,指适应时势作出变化。沙孟海曾在《三百年的书学》一文中强调了变通的重要性:“学书的,死守着一块碑,天天临写,只求类似,而不知变通,结果,不是漆工,便是泥匠,有什么价值呢?”一语惊醒学书人。诸如书法等中国传统文化要做哪些变通呢?哲学家楼宇烈在《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一书中告诉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研究要做到四通,即中西东、儒释道、古今现、文史哲这四方面都要打通,做到四通才能八达。”这就要求书者能变通的前提是博学善文,敏识过人,否则,徒有变通之心而无变通之力,也难以成事。
《文心雕龙》云:“变通以趋时”,以通融和变化来追随时势,适应情况。维新志士梁启超曾针对当时中国文化、中国政体大声疾呼“变亦变,不变亦变”。他告诉人们,变是不可阻挡的,变是非变不可的,问题只是自己愿意变的变,或自己不愿意变的变。书法创作亦是如此,“今天书法的生存意义已从实用价值转为艺术功能。书法原有的‘日常书写’已变成‘艺术欣赏’。”(言先生语)书者应根据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创作出反映时代特色和人文精神的艺术作品。否则,缺少适变与创新的作品只能被历史的脚步掩埋和淘汰。如宋代的沈辽于书法方面,成名较早,特别是在蔡襄之后的一段时间内独步当时,名声显赫。连曾为邻居的苏轼也无法与其争锋,“谁知有东坡书哉”。虽然沈辽能会通、知继承,在延续“唐尚法”的书学思想,由于思想保守,至暮年才通晓变化之理,已晚矣,没有从“尚法”中突围出来走向“尚意”,而成为时代的落伍者,后名声不显。诚然,“变”的前提是要能够“通”,一是通达传统、通达源头,二是会通古人、会通自然。沈作喆《论书》云:“得法后自变其体,乃得传世耳。……学成矣,则当别立机杼,自成一家,犹禅家所谓向上转身一路也。”这里的“得法”“学成”就是知“通”。否则,无“通”而变的“变”,或为人所云变“顺应”为“超前”,或为炫人眼目、有胆无识的把戏,实则是一种极端的杂耍、胡闹的表演罢了。毕竟,书法之变,不是任意的变,要不就变坏了,而是自然而然的、符合规律的变。
书贵通变。言先生对此也特别强调:“书家要做到不偏师古,又能独标个性,以诗性的思维,以开阔的视野,坚持理论与实践的一体性。”
(文/彭庆阳)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