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抱云堂艺评】读书札记之五十一:意随字出,书随意深

《周易》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其利,鼓之舞之以尽其神’ 。”“意”的概念最早就是出现在《周易》中,何谓“意”?其在古文字解读中由“心”和“言”两部分组成,“意”乃心意,为志气、情感、胸怀、态度,更为思想、精神。

刘熙载把《周易》中的“意”“象”说引入书法艺术审美中,他在《书概》开篇中说:“圣人作《易》,立象以尽意。意,先天,书之本也;象,后天,书之用也。”指出书法的本质就是“意”“象”,“意”是书者的精神思想、情感心灵,它虽然难以用语言传播,却又真实存在。“象”是书写的痕迹,是具体有形的,有着功能性和表现性。书法作为艺术,人们直观的是书象,而品味领悟的是由“象”传达出来书者的“意”,这种“意”是书法艺术必须具备的。有“象”无“意”的书法徒具形式,没有书者的精神气象,就不是艺术。而如果没有“象”,则无法立“意”。“象”是手段,“意”是目的——“象”的成立不是为其本身,而是为了尽意,所以,“意”在书法中占有主导地位。

怀素《论书帖》

言先生在《全球化语境下的审美转型与文化自觉》一文中指出:

书法艺术的追求是“意”的追求,不应该停留在形的摹写或重复。我们看古代经典书作,不难看出创作者的独特个性与激越情绪在作品中显露的意境、神韵和气势。王羲之写《兰亭序》“志气和平,不激不厉”的飘逸脱俗的神韵是东晋士大夫顺随自然的道家思想的表现;颜真卿追祭从侄季明匆匆草就了“天下第二行书”《祭侄稿》,他有感于巢倾卵覆的巨大悲愤,览于文,显于书,进入感性的忘我境界;苏东坡《寒食帖》中将颠沛流放的苦愤倾注于艰涩豪迈的笔触中;杨凝式《神仙起居法》道出作者佯狂避世的深切悲哀……

意随字出,书随意深。大凡高明的书家都是从写形寓意、挖掘深层内涵,到达写神赏心之境地,达其情性,形其哀乐,状物抒怀!(《抱云堂艺评》)

《文心雕龙》云:“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是说繁密的花朵损伤了枝条,过于肥胖有害于骨骼。刘熙载《艺概》也有这样的表达:“离‘有物’以求有章,曾足以‘适应’而‘不朽’乎?”离开“内容”去追求(文章的)彰显,还足以“适应”和“不朽”吗?同理,在书法上过分追求形式,则必然会有损“意”的追求。言先生认为“书法艺术的追求是‘意’的追求,不应该停留在形的摹写或重复”,可谓有理有据、鲜明正确。书法艺术的审美离不开其形式的表达,美的形式才有美的感受,但若只是“停留在形的摹写或重复”,而没有“意”的追求,则会没有美感或者只是浅薄的美感,更谈不上作品的神采、气韵等意境之美。只有蕴含的“意”越丰富深刻,其美学价值才越高,这样的作品才会越看越有味道。言先生在《书学散步》一书中指出:“美,除了讲究感性形象和形式之外,还须具备更深层次的内蕴,这内蕴的根本在于显示人生的最高意义和价值。”

怀素《自叙帖》 局部

《文心雕龙》云:“心虑言辞,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是说顺着心情和情绪,恬然自得地去写作,那就会事理明白而情思舒畅。写字亦是如此,即言先生强调的“意随字出”,“意”要随字出,必须要“意在笔先(前)”,古人对此多有论述:

夫欲学书之法,先乾研墨,凝神静虑,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

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结思成矣。(王羲之《书论》)

吾之所为,皆先作意,是以果能成也。(李世民《笔法诀》)

夫欲书先当想,看所书一纸之中是何词句,言语多少,及纸色目相称以何等书,令与书体相合,或真或行或草,与纸相当。然意在笔前,笔居心后,皆须存用笔法,想有难书之字,许于心中布置,然后下笔,自然容与徘徊,意态雄逸,不得临时无法,任笔所成,则非谓能解也。(韩方明《授笔要说》)

先立意而后落笔,所谓意在笔先也。(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

每欲书字,喻如下营,稳思审之,方可用笔。(陈思《秦汉魏四朝用笔法》)

心即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米芾《海岳名言》)

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郑板桥《郑板桥集》)

意在笔先,实非易事,穷微测奥,通乎神解,方到此高妙境地。夫逐字临摹,先定位置,次玩承接,循其伸缩、攒捉,细心体认,笔不妄下,胸有成竹,所谓意在笔先也。”(朱和羹《临池心解》)

古人意在笔先,故得举止闲暇;后人意在笔后。故至手脚忙乱。(刘熙载《艺概》)

……

黄庭坚《松风阁诗》局部

“意在笔先(前)”的“意”,涵盖了书者的思想、精神、情感、风格、意趣、修为等诸多意识因素,它并不是指某种抽象的道理,而是指“具有艺术完整性的构思成果,也就是在形象、理性和情感相统一的基础上所构想的具有完整性的艺术形象。”(金开诚语)要求书者创作前要有个构思,而不是脱离意识的控制,进行胡涂乱抹、积墨成形。这就好比兵家作战前要有个行兵列阵的作战方针和战略思想,这是很有必要的。刘熙载《书概》云:“孙子云:‘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此意通之于结字,必先隐为部署,使立于不败而后下笔也。字势有因古,有自构。因古难新,自构难稳,总由先机未得焉耳。”刘氏认为结字“因古难新,自构难稳”,唯有“先隐为部署”方可解决。他以兵法来类比结字,视觉独特,让人耳目一新,强调书写中的一个时机把握,就是“意在笔先”。张旭、怀素书写时,常借酒抒怀,酒酣之时,奋笔疾书,如惊雷激电,骤风暴雨,完全达到了一种自由王国的境界。他们在书写中“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这当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平日实际功力的彰显。那么张旭、怀素写草书时借酒助兴,也是“意在笔先”,调动了自身的创作情感,并且赋予了作品思想与格调的定位。

“书法艺术的追求是‘意’的追求”,这种追求是以功力和技法为基础的,这也是艺术创作真伪、优劣、高低、雅俗的决定因素之一。与“意在笔先”紧密相关的是“心手相应”,如果手上没有过硬的功夫,没有扎实的技能,无论创作前的“意”多么丰富,落实到创作中也只能沦为空谈。“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于书者而言,在创作中要“意在笔先”,也要“心手相应”,才能做到“意随字出”。刘熙载《书概》云:“意乃法之所受命也”,可知书者对“意”的追求,不是任意、随意,而是在“经历求工求法后,又贵不为法度所拘,方能融法度于自得,发情于指端”的基础上,方可“意随字出,书随意深”。冯班《钝吟书要》称:“宋人作书,多取新意,然意须从本领中来。”所谓的“本领”即学问与法度。言先生在《抱云堂艺思录》中说:“书法,必须通过摄情达到‘摅发人思’,使观者在‘不尽之境’中受到感染。常人说的‘书外之意’即指此。天机舒卷,意境自深也。”这里的“天机”指的是心手合一、思与神会。孙过庭《书谱》中谈到书法创作“五合”时指出“五合交臻,神融笔畅”,有一合为“偶然欲书”。为什么最好的书法创作是“偶然欲书”呢?这就是为了达到书的“天机”,如此才会“胸中有意气”,才能“腕底出鬼神”。当然,在“偶然欲书”之时,早已“心即贮之”。

黄庭坚《致云夫七弟札》局部

刘熙载《书概》云:“扬子以书为心画,故书也者,心学也。心不若人而欲书之过人,其勤而无所也宜矣。”刘氏把“心画”易为“心学”,这是一个创新性的认识,强调了书法艺术中“意”的重要性。书法是表意的艺术,主要体现在创作中寄寓书者的思想和情感,由此彰显出书者的风范,如王羲之风神超迈,其书灵和秀逸;颜真卿厚重刚直,其书正大雄浑;苏轼旷达高致,其书蕴籍丰美;黄庭坚卓尔不群,其书瘦劲奇宕,这正是 “书随意深”的道理所在。言先生说:“大凡高明的书家都是从写形寓意、挖掘深层内涵,到达写神赏心之境地,达其情性,形其哀乐,状物抒怀!”强调的是书者在讲究书法形式美的同时,更讲究书法写意精神的追求,注重内在的精神本质,即形在意在,形意不分。刘熙载《书概》云:“写字者,写志也”,是对其“书也者,心学也”说的补充,也是在强调书法的写意性。沈鹏先生在《传统与“一画”》中说:“‘专业化’淡化了书法文化,书法从广阔的文化领域退到书法‘自身’,追求外在的形式感与点画的视觉刺激,减弱了耐看性与文化底蕴。” 于当下的每一个书者来说,既要遵循书法艺术的本体语言与发展规律,又要秉承书法艺术的文化品格和审美价值,在书法实践中切实做到“意随字出,书随意深。”

(文/彭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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