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宋西平的“漆艺人生”⑤:古法技艺代代相传 匠人之心在于责任感

封面新闻记者 李雨心 刘可欣 实习生 王卓

眼神坚定执着,戴上指套的手一边蘸水,一边麻利地将漆胎磨平;原本挺直的背因紧盯漆胎而变得微弓,满头灰丝也随着打磨的动作而轻微晃动……在初夏的成都,走进成都师范学院的一栋住宅区内,就能看到一位71岁的老人正在一丝不苟地制作漆器。在初步磨平之后,还有髹漆、推光等几十道工序等着这件漆器。最终,它会从一个简单的木胎变成一件流光溢彩的漆器,并在展架上散发容光。而这件漆器的制作者,正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成都漆艺代表性传承人,四川省工艺美术大师——宋西平。

宋西平在制作漆器

来到宋西平的工作室中,这里随处可见的精美漆器,略显凌乱的工作台上,师傅们正聚精会神地做着手中的工序,在夏日的闷热中,她们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滴,却顾不上擦拭。“我做漆器的时候,一坐就是一天。”宋西平一边抚摸着漆胎上的细纹,一边笑着说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一隅小小的天地中,宋西平陪伴成都漆器走过了50年的岁月。昔日漆器工艺厂中的一名新手,如今变成了藏友遍天下的漆艺大师。尽管已到古稀之年,宋西平每年还是会坚持做一两个大件漆器,“漆艺不练就手生,而且到了后面还会有很多新想法。”

宋西平在制作漆器

与生漆“纠缠”50年

几乎“每年都要长漆痱子”

初次进入宋西平的工作室中,不用特地去闻,就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这是黝黑生漆所散发出的酸味,而要做漆艺,总少不了跟生漆“打交道”。细看宋西平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就会发现其手臂上零星长着一些“小疙瘩”,这也是漆艺从业者口中常说的“漆痱子”。而宋西平第一次见识到生漆的“厉害”,应该是在1972年。

将时光倒回到1972年,成都漆器工艺厂面向社会招10名工人,宋西平就是其中之一。彼时21岁的她,就这样与成都漆器结下了一生之缘。刚进厂时,宋西平师从陈春和大师,当了三年学徒,后来又向清华美院、四川美院的漆艺大师学习装饰技法,做了多年的雕工。

熟悉宋西平的人都知晓,其以出色的雕工在漆艺界闻名已久。而这出色的手艺背后,一部分原因恐怕归结于“漆痱子”。“当年招的10名女工,最初学的都是雕工,但学到一个阶段之后就要开始接触漆工,帮着师父打下手。”生漆有毒,宋西平对生漆尤其过敏,刚上手就肿得特别厉害,眼睛都快肿成一条缝了。“没办法,我过敏得太厉害了,只好又去做雕工。”没想到多年手艺的沉积之下,雕工倒成为了宋西平最拿手的工艺。

但做漆器的话,总要过“漆痱子”这一关。在与漆艺打交道的50年光阴中,宋西平的“漆痱子”长了又好,好了又长。直到现在,每到春夏季节她都会再长漆痱子,手臂上也有一些不易察觉的疤痕,可她已经习惯了。

如果说长漆痱子只是生理上的折磨,尚且还能忍受,那么成都漆器上百道工序的学习就不亚于一场修行:心要足够静才能坚持得下来。“因为漆器是很繁复、很啰嗦的事情,工序要一道接着一道地学,学了一年才叫刚入门。”

宋西平回忆,她们最开始学漆艺的时候,都是从最简单的开始做。如何制胎、上漆,如何把漆胎磨得又光又平,这一道道繁复工序的背后,都考验着学徒们的耐心。所以到现在,凡是来找宋西平学漆艺的,她都会提前给他们打一剂“预防针”。“学漆不能有浮躁心理,我要把道理给他们讲清楚,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

“漆器要边学边做,三五年才能做出一件自己比较满意的东西。”除了漫长且乏味的学习过程,匠人们还要习惯漆器做毁所带来的挫败感。由于受气候、生漆质量等因素的影响,漆器的返工率极高,100个至少有20个会出问题。言语间,宋西平就从展柜上拿起一件做了两年都还未完工的半成品:由于阴干条件不理想,这件漆器被反复上漆,至今还没有走到雕花的这一步。“哪怕一年就只做这一件,我都要它尽可能的完美,做到我满意为止。”

退休后再迎来创作高潮

“不能停在一个水平上”

1972年,湖南省长沙市发掘了震惊考古界的马王堆汉墓,其中就出土了成都生产的大量漆器,证明四川历代都是生产漆器的主要地区。也正因如此,成都漆器在彼时迎来了新的发展高潮。在各位大师的带领下,宋西平逐步掌握了雕花、漆工等核心工艺,雕出来的东西也大受欢迎。“我在厂里算是做得好的,也没有人挑我的毛病。”

但好景不长,成都漆器工艺厂在之后的岁月中逐渐走向了没落。“就像潮水一样,成都漆器也经历了高低起落。”2002年,宋西平从漆器厂正式退休,但她并没有就此为自己的漆艺生涯画上休止符。“因为我们这一代人的师父都慢慢去世了,自己也算掌握了漆器的手艺,干脆就接着做,把它传承下去。”说干就干的宋西平,当即就拿出了自己积攒一生的储蓄,和漆器厂里面的几位师父一起开启了创业之路。

然而创业过程并不如她预想中的平顺,也有几经坎坷和风霜的时候,“前几年确实没有挣到钱,做出了一堆漆器就在那里堆着”。直到2006年,事情开始出现转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出炉,成都漆器顺利入选。随后,宋西平被评选为成都漆艺的代表性传承人,并在文殊坊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在这个阶段,宋西平迎来了自己创作的“井喷期”,制作了“四季花鸟屏风”“文君听琴”“蜀宫伎乐图”等享誉极高的漆艺作品。“我的作品的确很多,光展览就办了四届,在国家博物馆和上海博物馆都有藏品。”但这样的爆发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在技艺打磨上,宋西平也经历了一次极为重要的改变。

“我们之前接触了很多日本的朋友,他们送给我们的漆器做得非常好,以至于让我们怀疑是不是机器做的。”手工能磨得这么平整吗?能达到这样的极致吗?带着这样的疑问,宋西平两度奔赴日本考察。在走进日本的大专院校、私人工坊和研究所后,她的疑问被彻底解答了:日本漆艺的每道工艺都由专人来做,并且祖祖辈辈都只做这一道工序。“这让我不得不佩服他们。”

从日本回来之后,宋西平把好多之前做的漆器全部都返工了一遍。“以前看得过的,现在都看不过了。”宋西平说到,虽说手工做不到零瑕疵,但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漆器做到十全十美。“肯定要不停地提高自己的技艺,不能停在一个水平上,要越做越好。”

宋西平在制作漆器

将古法技艺代代相传

“工匠精神就是责任心”

日本之行对宋西平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反思之前的制作流程。据她回忆,之前在漆器厂的时候,都是流水线,在产量指标的要求下,不可能让人从头做到尾。“以前分得很清楚,漆工就是漆工,装饰就是装饰,都只管自己那道工序。”这样虽然能缩短生产周期,但产品也会出现瑕疵。

于是,宋西平决定之后前来当学徒的人,都要掌握每一道工序。“因为工序都是翻来覆去的,不是漆工在做,就是装饰工在做。”她要求她的学徒们必须考虑每道工序的衔接问题,因此哪怕今后只重点做某一道,都要从头到尾地学一遍。

这样的改变,除了出于对技艺近乎“吹毛求疵”般的追求外,也有市场的缘故。宋西平坦言,之前在漆器厂的时候,因为买的人基本不懂漆器,买来也是当礼物送给别人,整体氛围就不严格。但自己开了工作室后,来购买的消费者基本做收藏用,就希望能买到近乎完美的漆器,对漆器的要求也自然提高了。“做出来的东西一旦进入市场,消费者会来要求你,也会反馈很多意见。”在市场和自己的严格要求下,宋西平的技艺愈发精湛,许多人都慕名前来定制、收藏。

但定制走的是高端路线,价格也偏高,而随着漆器的发扬,越来越多的人都希望能拥有一件漆器。思虑一番后,宋西平决定开始做一些中小件的漆器,让更多人能品鉴到漆器的魅力。“我也不会偷工减料,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漆器做小一点,价格就相对便宜一点,能够满足大多数消费者的需求。”

宋西平的作品之一

近些年来,漆器不论是在图案上,还是在技艺上,都有许多创新的地方。“现在年轻人的审美要求越来越高了,我们要在图案和色彩上做得更精、更美,设计上也要贴合现代人的审美。”宋西平笑道,她不论到哪个地方,首先就是去逛当地的博物馆,还要买许多资料学习。闲暇时她也会去公园写生,观察花草如何生长,以求雕出来的图案形象生动。

工艺上,宋西平和她的团队也在努力地博采众长,像福州晋安区的脱胎特色就被她们吸收容纳到了成都漆器中。但不论怎么改变,她始终强调要保留雕花的特色。“因为成都漆器的雕花是其他地方没有的,像在锡片上的丝光就是独一无二、很劲道的一个工艺。在取长补短的同时,也要保留自己的地域特色。”

如今,她的团队有六位师傅和学徒,其中还有之前在漆器厂一起工作过的老师傅和自己的女儿。从开工作室时算起,宋西平前后共带了几十个徒弟。对于这些想拜师学艺的人,宋西平也有一套自己的标准,“不能浮躁、不要半途而废,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但该练功的时候要肯下苦。”早些年来找她学漆艺的人,因为投入高、赚钱慢,没坚持多久就放弃了,这让她觉得非常可惜和无奈。“因为我们这一行就是要积累,学了几十年才能出一件好的漆器。”

时光荏苒,五十年的时光迅速飞逝,宋西平也从桃李年华迈入了古稀之年。然而她并不像大部分的同龄人,早早就松弛下来,退居二线,反倒因为成都漆艺代表性传承人的身份而深感责任和担当。“工匠精神就是责任心,半点不能马虎。我们从上一辈的师父手中学来这些技艺,就要好好地传下去。”说罢,她又重复了一遍,“要好好地教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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