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杨子怡，湘人寓惠，先后就读于邵阳师专、湖南师大、武汉大学。教授，诗人。发表学术论文、诗论、散文等一百二十馀篇。文章散见于《首都师大学报》、《西北师大学报》等约四十馀家杂志及《人民日报》（海外版）、《海华报》（美国）、《惠州日报》等报刊中。出版学术著作《韩愈刺潮与苏轼寓惠比较研究》、《中国古典诗歌的文化解读》多部。完成省、厅级课题多项。创作诗词三千馀首，出版《木雁斋诗赋选》、《篱边虫语》等诗集。近年活跃于诗坛，诗风婉雅多讽，颇受好评。

篱边诗话自序

杨子怡

诗话者即诗之话也，说诗者也，宋许顗《彦周诗话》云：“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信然！诗之技法句法，炼字炼意，异闻琐事，风格气骨，言志纪物，灵感意境，诸家体式，格律声病，讹误刊正，古今趣闻，虚实奇正，覃思立意，曲折腾挪，用典用事，雅俗巧拙，赋物比兴，言志抒情，诗道传承，无不涉之。其体则偶感随笔，信手拈来，片言只语，颇有灼见。看似支离，一盘散珠，串之完珠，诗观毕现矣。有史有识，有料有趣，可资刊误，可资通理，虽为短论，真知寓焉。学诗者不可不读之。

“诗活之源”，一如清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所言“本於钟嵘《诗品》”也。清何文焕所编《历代诗话》即以此书冠首。然非后世所谓之诗话。唐之论诗诗诸如子美《戏为六绝句》、《偶题》虽非诗话，亦是以诗论诗，近于诗话也。李太白、韩文公、白香山皆有类似之作。皎然之《诗式》、王昌龄之《诗格》虽非以诗话命名，已最接近诗话之体式也。首以诗话命名者欧阳公《六一诗话》也。宋著诗话之风大盛，达四十餘种，有名者有张戒《岁寒堂诗话》、姜白石《白石道人诗说》、严羽《沧浪诗话》。金元有名者有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王若虚《滹南诗话》。明之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谢榛《四溟诗话》、王世贞《艺苑卮言》、王世懋《艺圃撷馀》、胡应麟《诗薮》、叶燮《原诗》，皆诗话中皎皎者。清之诗话有影响者推王祯《带经堂诗话》、袁枝《随园诗话》、赵翼《瓯北诗话》、潘弘與《养斋诗话》，延及近代有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现代钟钟书之《谈艺录》亦诗话之作也。论词曲则有李渔《笠翁曲话》、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王国维《人间词话》。可见，话话之作汗牛充栋也。诗话之史，湘籍学者蔡振楚先生有《诗话史》一书，论之甚详，玆不赘述焉。

予好读书，尤好诗论之著。读史读诗，偶有所见则录之，偶见奇句必撷之，偶有所感则发之。亦学蒲留仙，浮白篱边，兴来载笔；撷奇诗海，积腋成裘。集琐事，资闲谈；录佳句，供模范；录读感，资体悟也。虽支离其语，虽浅陋碎片，亦吾经年习诗之感悟，颇费心血为之焉。今于数十则诗话中裒为是集，为方便阅读，每则冠以题目提示中心，以飨痴诗同道，可取则取之，无用则弃之。诗话乃吾国之传统，前贤佳作多笑！高见备矣！吾才畎浍，不揣浅陋，妄自续貂，不求显扬，能免哂于同人则幸甚矣。

No.1

虚字如榫卯

明谢榛《四溟诗话》云：“律诗重在对偶，妙在虚实。”或用实字，或用虚字，各人所好也。揆之前贤诗，七律多用虚字，五律多用实字。然虚字较实字更难。实字多仍能“意简而句健”；虚字多，失在易“意繁而句弱”。故虚字用好，更见功夫。实字如诗之木，虚字为木之榫，有榫卯合，散木方能成屋。宋罗大经曾云：“作诗要健字撑柱，活字斡旋。撑柱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车之有轴。”故为律者不可漠视虚字择旋之功。新频君《游考洲洋》中颔、颈二联“更有渔家摇细浪，旋添岛树合晴烟。已然应诺分秋水，能不重来泛酒船”，可谓虚字妙用者。“更有”，“旋添”，“已然”，“能不”诸虚字，如榫似卯，自然咬合。诗之曲折腾挪，一气流注，气脉贯通有赖此也。

No.2

情景布设法

写景抒情，孰先孰后，自无定法，不可拘泥也。或先景后情，杜少陵《登高》是也，“风急天高猿啸哀，诸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景语也，“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合。艰难苦恨繁双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情语也。或先情后景，韦应物《闻雁》是也，“故园眇何处，归思方悠哉”，情语也；“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景语也。或上联景下联情，少陵“天高云去尽，江迥月来迟。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当属此。或上联情下联景，少陵“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属此也。

律诗中或前六问写景，后二句抒情者，王维之《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属此，“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闲居所见之景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潇洒旷逸之情也。或前二句叙事（或情）后六句写景者，如少陵《野望》“清秋望不尽，迢递起层阴。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叶稀风更落，山迥曰初沉。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是也，后六句尽“望”中景也。或首联叙事，中二联写景，尾联结情也，少陵之“郑县亭子涧之滨，户牖凭高发兴新。云断岳莲临大路，天清宫柳暗长春。巢边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远趁人。更欲题诗满青竹，晚来幽独恐伤神”即此类也。或律有全景者，少陵组诗中《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之“棘树寒云色，茵陈春藕香。脆添生菜美，阴益食单凉。野鹤清晨出，山精白日藏。石林蟠水府，百里独苍苍”属此也。或律有全抒情者，少陵“昔别是何处？相逢皆老夫。故人还寂寞，削迹共艰虞。自失论文友，空知卖酒垆。平生飞动意，见尔不能无”属此也。

情景之法，学诗者不可不明之。然高手于情景不可截然分割之，或情中有景，“卷帘如白水，隐几亦青山”是也；或景中寓情，“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是也。诗之佳境在情景浑然一体也，景与情犹水与盐也，景水也，情盐也，情入景中犹盐化水中，有盐味而未见盐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情景莫辨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露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虽全为景，然诗人之飘泊、归思、希望与失望之情自可寻绎之。

No.3

少陵登高作法

杜子美《登岳阳楼》当可为登楼诗之范式也。首联叙登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一“昔”一“今”，一虚一实，呼应有法。颔联承“楼”写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浩渺大气，胸呑云梦，雄视古今，良不虚矣，并为下“孤舟”铺垫作衬。颈联转述诗人目前处境：“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飘泊之状，凄苦之心，不可卒读。中二联浩茫孤独互为映衬也。尾联以情结：“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楼北望，凭轩泪泣，家国情怀流诸笔端，“凭轩”呼应“今上”，章法谨严，浑然无隙。子美擅律，章法变化莫测，当可师之也。

No.4

得句于先，成篇在后

作诗亦有先得句后成篇者。曩日吾应邀为惠州红花湖知山亭撰一联云：“红竞三秋山戏水，湖涵半岛水知山”。刻于亭柱，友人见之甚喜，曰：“何不续补成一律哉。”吾诺之，遂成一律云：“瑶池浮翠路弯弯，串起青峰作玉盘。红竞三秋山戏水，湖涵半岛水知山。谈情此地堪称绝，观景斯亭可赋闲。何慕箕河挂瓢去，结庐斗句不须还。”自忖之，所补馀联终不及颔联也。

No.5

中镇诗社花絮

曩日中镇诗会由达州承办，吾与焉。吾乘车初至达州，出站未见接站之人，正徘徊间，忽闻有呼吾名者。循声望之，一佳丽也。吾诧异之馀喜甚，彼亦喜，语予曰：“杨先生电话张冠李戴，又不识汝也，情急间凭直感呼之。”语竟，欣欣然，自诩识人。自谓呼吾名只错一也。予问：“卿何以识予？”彼曰：“先生气质乃诗人也。”予愕然，诗人气质予有乎？予知之，美言耳。后终知接予之佳丽即达州名诗人何子愚女士也。予有诗记之曰：“正忧何处觅迎宾，燕语呼名叫唤真。自揣霜根为标记，美言气质是诗人。”此于中镇社内传为佳话，社长马斗全先生有文亦记之焉。

No.6

名祸自嘲

余尝收国家图书馆“篱边虫语捐献证”书，赫然入目者“杨子怡女士”，啼笑皆非也。予真男也，予发予鼻予肤予须予声气皆可资一证。然每填名于表，必加注“男”也。何以名祸至此哉，章氏子怡之累也。然予年长于章，吾名在前，彼在后。吾名被鸠占矣。彼名人也，奈何。吾曾欲废此名，然为吾曾祖肇赐，废之于祖不恭不孝也。惟甘忍雌化焉。呜呼！特以一绝自谑之，曰：“未曾作假是男儿，颠倒阴阳信可悲。一自鹊巢鸠占后，子怡不许属须眉。”不久，故事又重演之，某商会迎春晚宴宴函又书“杨子怡小姐”也。吾不胜徬徨：吾男乎？女乎？小姐乎？洁士乎？吾不识吾也。一如梦蝶庄周矣。因又戏号一绝解嘲：“小姐称吾性复更，未曾接客竟污名。守身如玉真男子，一乱雌雄洗不清。”然名祸仍未绝焉，某日，吾忽灵机一动，取字田力，以昭吾性男也。并戏号一律云：“此生无假甚求真，脾性胡须最验身。酒入诗肠翻白眼，龙飞画壁叱青鳞。无端改性缘名祸，有志除诬费舌唇。妙辨雌雄字田力，世间知我是男神。”并贴之于网，但愿从此名祸绝矣。

No.7

诗忌句巧

蒋山佣《诗律蒙告》云：“诗佳也。避三巧：巧句、巧意、巧对。”吾深然之。弄巧者或文情之缺，或遮语之陋，或饰境之泛，或掩史积之浅，或趋流俗之好。殊不知弄巧则伪，弄巧失真也。每遇诗朋言，有一联奇巧者诗则佳也。吾以为未必也。贾岛《题李凝幽居》有名句云“鸟缩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然整诗未佳也；谢灵运《登池上楼》亦有奇句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然全首亦平平也。诗有铺垫有支撑，铺垫好，支撑稳，奇句方有倚托，圆融一体方称佳构也。故徒有奇句者犹土屋之雕梁与枯林中之独秀之木也。

No.8

忌用僻典，宜化盐入水

诗有用典者亦有不用者，不可轩轻。诗坛或有互轻者，不用者被讥浅薄，反唇者讥其陈腐。就使事用典者言，可增诗之味厚，可使诗之典雅，可赅诗之难隐处也。然用之不可僻、不可涩、不可过多也，僻而多则成一病焉。辛稼轩读书广博，尝累章博取，宋人讥之“獭祭鱼”，即谓此也。用典高处如水中着盐，饮之有咸味而不见盐也。少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读书少者不知其用典然义亦可粗通也；读书博者知前句语出《弥衡传》中“挝渔阳掺，声悲壮”句也，后者语出《汉式故事》中“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句也，参之典实，味自厚矣。湘籍诗人刘人寿悼贺龙元帅有句云“风雨无情摧大树，江山不幸出人长城”，亦是妙手偶成焉。不见典者义亦可通，知有典者细嚼之味当有别矣。前者用东汉“大树将军”冯异事，其味有二，风折大树喻贺龙将军因迫害致死，此其一焉；比之冯异则赞贺龙功之不据品高如树，此其二焉。后者用南朝宋韩道济事，韩战功卓著，后被宋文帝冤杀，临终愤曰“乃坏汝万里长城”，知此其亦二，贺龙之冤亡，贺之不幸也，此其一焉；摧折贺龙即自毁长城，国之不幸焉。贴切用典，诗义更丰。清顾嗣立《寒厅诗话》云：“作诗用故实，以不露痕迹为高，昔人所谓使事如不使也。”故诗并非不可用典，在乎善用也。要臻于不用之用、化盐入水之妙境，在于多读书深积淀也。

No.9

美刺乃传统

美刺乃吾国国诗之传统也，《诗经》已肇其始矣。美刺者或以刺为刺，或以美为刺，途虽殊，归则一也，均为刺也。《小雅.角弓》“刺幽王好谗佞”，引以谏楚元王用人失当，即以讽为刺也；《小雅.斯干》美周宣王之节俭者，引之以反讽楚元王之之奢侈，当属以美为刺者也。至汉“主文谲谏”，“劝善惩恶”遂成诗界之所共遵之诗道也，《毛序》谓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也。故楚汉以降哀民生之多艰，揭弊以讽君之过遂成诗主流。三闾、太白、少陵、白香山、苏东坡……都有警世之作传世，历代不替。白香山尤甚，竟以诗为谏书，其旨甚明：“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也。诗人揭弊，欲政之清明，忠爱之心天地可鉴也。国之公器当爱之护之敬之也，《毛序》云“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古人明之如此，今人却晦之，诗稍涉民生，稍有微讽则禁之封之，诗坛多歌功颂德之言，多岁月静好之语，去古之诗道远矣。畏诗人如此，殊觉可笑耳。文史专家廖沫沙《挽邓拓诗》有句云，“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佞幸覆乾坤”，吾深然之，能有敢陈真言者国之大幸焉。然诗人总属无奈者，吾曩日读史亦曾有《咏史联》云：“不必多心，几首闲诗，两三骚客，哪能揪起波澜。吾只吟花吟月，花谢无伤，月亏无恨，携一壶老酒听篱边虫语，蚁争蝇遂，且由他去；倒该注意，百年老店，九王天尊，总要遇些忠逆。君无须防口防川，口封将怨，川塞将危，问几个大官为闾里民忧，莺歌燕舞，最入圣听。”但愿刺诗能见天日，但愿诗人少些无奈。朗朗乾坤，煌煌华夏，既河清海晏，何忧几首刺诗撼动国之基乎！诗可知政之得失，察民生之苦乐矣。

No.10

粗俗语可入诗乎

有朋或问：粗俗语可入诗乎？吾云可入也，然不可滥也，宜慎之。用之滥则污耳目，用之巧则添俗趣。老诗人廖国华先生有诗云：“随俗而今已入乡，粗声吼气乱开腔。钟敲两响神犹足，酒满三巡胆尽张。说到天灾真见鬼，一提腐败日他娘。知谁座上嗓门大，老子农民不下岗”。“真见鬼”、“日他娘”闾里粗俗语也，读之不惟不觉污耳目，且添俚趣，何也？世间多人祸，尝以天灾饰之；腐败已成痼疾，瓜民苦之愤之久矣，然又莫可奈何，三五好友，耳食佐酒，愤愤然，惟有一骂解恨泄愤也。故“日他娘”既适“粗声吼气”之语境又合“老子农民”之身份，故粗而趣在，俗而味存也。谢榛《四溟诗话》云：“诗忌粗俗字，然用之在人。饰以颜色，不失为佳句。譬诸富家厨中，或得野蔬，以五味调和，而味自別，大异贫家矣。”信哉！真知诗者也。

No.11

诗骨

人无骨则软，山无骨则坍，诗无骨则弱也。故古人素重诗之骨也。刘彦和云“练于骨者，析辞必精……骨劲而气猛也”；“骨气奇高”方为诗之上品，盛唐诸子豪气英迈，自多骨气；晚唐诗靡，骨气渐衰。太白飘逸，自多健语；韩偓香奁，丽而骨尽。揆之诗史，骨之是遵，史不乏有骨之人及有骨之诗也。延及现代陈鹤寿先生可当之，不阿权贵，敢批逆鳞，节范儒林，有骨之人也；其诗亦劲雅老成，骨气凛然，其“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之佳句流布人口，有骨之诗也。学诗者当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