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关于成都的几个冷知识,相信99%的成都人都不知道——
1、龙泉山的虎豹
龙泉山以前虎豹众多。今天的龙泉山是城市森林公园、网红打卡地,谁能想到,龙泉山曾经那么“生猛”。1954年,龙泉山还发生过金钱豹伤人事件。1960年代以后,因修铁路、公路,人类活动增多,虎豹在龙泉山绝迹。
·龙泉山,摄影/王效
2、成都的乌鸦
成都大规模城市建设之前,有很多乌鸦。人们会把鸡鸭内脏放在房顶上投喂。对于汉文化来说,乌鸦是不吉利的,但这是清代旗人的习俗,他们认为乌鸦保护过努尔哈赤,视其为神鸟,这个习俗就传了下来。中国有满城的城市是北京和成都,现在,北京还有很多乌鸦。
·1908年,成都杜公祠,摄影/【德】恩斯特・柏石曼
3、杜甫在成都靠什么生活?
杜甫在草堂有一块地,除了种菜,还种了很多草药,每年清明、浣花夫人生日期间拿去卖。节度使严武是杜甫的朋友,把他推荐给很多官员,所以买药的人,多是达官贵人。杜甫很穷,但他有几匹鹅溪绢。鹅溪绢是四川盐亭出产的一种贡品。一匹鹅溪绢相当于一个家庭的全部家当。
·杜甫草堂
4、成都的石犀去哪了?
李冰在成都造了7座石犀镇水(天府广场那座是其中之一)。曾经挖出来一座,在现在的石室中学以北的位置,叫石犀寺。解放初期,石犀被移到现在的西胜街,后毁于运动中。之后,农民把它凿成了磨盘、铺地的石板。
5、神秘的龙池坊
1944年,四川大学修荷花池,挖出一座唐代古墓。女尸右臂上有一只银镯,里面中空,露出一页纸,打开有字,印的是《陀罗尼经咒》。首行文字:成都府成都县龙池坊x近卞家印卖咒本。考古学家说,这证明唐代成都的造纸业、印刷业发达,但“龙池坊不可考”……
这些有趣的冷知识都来自作家蒋蓝的一部书:《成都传》。这是一部关于成都的百科全书,从古蜀时期写到1949年,跨越4000年,近100万字,一千多页,再现了“城市精神与独特风物相辅相成的‘斑斓志’”,是目前国内已出版的城市传记中,最为卷帙浩繁的一部。
蒋蓝很高,身材不像四川人,据说年轻时练过武功。他不拘小节。跟他约访,他说,你来吧,某某地方,下午三点过。这个“三点过”,让我愣了一下,又眼前一亮,这种约法“很成都”。于是,这天下午三点过,我们在九眼桥附近见了面,聊了聊《成都传》和他的写作。
01/
城市是有七情六欲的
城市是一座迷宫。
1944年,作家朱自清在成都生活一年后感叹:“成都是中国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易……”
近80年后,作家蒋蓝也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在华夏大地上,成都最大的特色是什么?他的答案都在《成都传》中。
写这样一部书,一开始蒋蓝是没有信心的,他觉得这是60岁以后做的事。但出版社就认定他了,因为之前他已写过九本关于蜀地的书,都反响不错。
·蒋蓝
写作《成都传》,最难的不是史料,而是架构,以一种什么形式来呈现成都。蒋蓝想了三个月,翻遍所能看到的城市传记,逐渐有了眉目。
“如果把城市理解为一个人,它是有七情六欲的。我还是想在3000多年的进程中,选择最重要的一些人来表达城市的七情六欲。”
于是,人成为《成都传》的主角。全书写了上百个人物,从耳熟能详的名人到半传说人物,再到“打捞”出的“新人”,不一而足。
或许蒋蓝真的是写《成都传》的最佳人选。他说过一句很深情的话:如果成都是一个女人,我将娶她;如果成都是一个男人,我们会成为哥们。
·二仙庵,摄影/蒋蓝
年轻时,因为猎奇,他四处逛书摊,搜罗一些耸人听闻、旁门左道,或一般人不太重视的资料,渐渐积累起了大量跟成都、蜀地相关的素材。
“可以说一个大话,我的题材,有50%没人写过,或是语焉不详,或是搞错了。”
所以,当《成都传》以“人物+风物”的架构出现,从小切口入手,讲述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时,让人耳目一新。
·蒋蓝(右),在采访中
02/
回到历史的原点
蒋蓝对每一个“知识点”都做了仔细考察。凡是能找到出处的地方,他都会去走一遭,有的还不止去一次。他说自己是一个“田野考察者”。田野考察,是他的写作方式。《成都传》的三百多张插图,许多都是他亲自拍摄的。
他把这种写作方法叫做“双还原”,即“最大限度地回到历史时间和历史空间。”他想象有一部照相机,回到历史原点,咔嚓一声,历史的魅影就进入了画框里。
·1908年,成都青羊宫,摄影/【德】恩斯特・柏石曼
这是美国作家比尔·波特给他的启示。2010年,比尔·波特来成都,在青城山青峰书院,蒋蓝采访了他。他们聊到薛涛。比尔·波特想去望江楼看看,蒋蓝觉得没必要,因为彼时的望江楼已不是唐代的望江楼。
比尔·波特不同意这个说法。他认为,锦江2000多年以来,在望江楼这一段,没有大变。可能脚下3、4米的地方,就是唐朝的地界。“我站在望江楼,历史就在我的脚下。登斯楼而望锦江,感受到薛涛生活时的气象,就足够了。”
这段话如醍醐灌顶,引起了蒋蓝的高度重视。此后,他的写作,开始回到“历史的在场”。而他的文本,也发生了变化,比如经常出现叙述者“我”。
·锦江望江楼段
“我遇到一个人,我在哪里跟他谈话,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是故意的。”蒋蓝无法接受一个悬空的叙述者,像上帝那样俯瞰众生。
他认为,坚持“我”在场的写作,是非虚构最重要标志。“可能再过很多年,我们都死了,别人在这样的作品里,还能看到21世纪初期的历史点位。”
蒋蓝年轻时做过地质勘探员,经常翻山越岭,当时觉得好无聊;后来做记者、作家,他发现这段经历很有用,可以从一个地方历史地理的演变中,辨认出人文的痕迹。
现在,他四处奔走,打量各种人物,比如刘文彩的三姨太,他去到她的老家宜宾调查,又发现石达开的踪迹,于是题材源源不断。
·望江楼公园
他的写作内容80%都来自田野调查。但这种写作很难,一两年才写几篇,费钱又费力。他经常在后记里鸣谢一长串人。
有时写一本书路费就要好几万,且没有赞助。蒋蓝说,他不是冲着赞助去写的,而是在写的过程中,觉得这个很重要,内心有一个召唤,让他去完成。
有人请教蒋蓝如何教小孩子写作文。他用孔子的话来回答:多识鸟兽草木之名。首先你要懂得几种风物,所谓风物就是风土人情。“成都有很多公园,家长带孩子去玩,如果不讲出几种动物、植物,我觉得很悲哀。”
·新都八阵图,摄影/蒋蓝
03/
遗憾的艺术
蒋蓝的口头禅是“整得好”。问他《成都传》整得咋样,他说80%吧。“出书是一个遗憾的艺术,还是有很多遗憾。”
比如《花间集》,没有专门写,只提了几句。按理说,应该给《花间集》一个章节。因为花间集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一部词集,而且作者主要是蜀人(为《花间集》作序的欧阳炯就是华阳人)。它展示了很多南唐,尤其后蜀时期的社会生活,有很高的文学、史学价值。
·《花间集》
那为什么没有放进去?蒋蓝解释,主要是来不及,还有一个原因是篇幅,再写下去就控制不住了,只能忍痛割爱。不过现在他已经补写了出来,希望有机会重印的时候加进去。
还有人发现,书里没有苏东坡,强烈建议加上。蒋蓝认为,尽管苏东坡很伟大,但他大概来过成都3次,只能算一个过客。不能跟杜甫比,杜甫住了4年多;更不能跟薛涛比,她住了大半生。同理,李白、石达开也一样,都是匆匆过客,虽然很熟,只能放弃。
·眉山三苏祠,苏东坡像
正因为此,写完《成都传》,他已着手写《苏东坡传》了。可是写苏东坡的书汗牛充栋,想出圈很难。蒋蓝似乎并不在意,他总有办法另辟蹊径。
“比如苏东坡与大熊猫,哪个写过?而且我肯定是有史料的,不是民间传说,是有考据的。”
还有一个遗憾是“我”。书中,只要到了一些历史点位,叙述者“我”就忍不住跳出来。因为“我”太多,最终审稿的时候,被拿掉很多。
审核者认为,作家有个人判断很可贵,但《成都传》不仅是个人的创作,还是在为一座伟大的城市立言,反复出现“我”不合适。
·眉山三苏祠古木
蒋蓝表示理解,审核者和自己站的角度不同。不过,很多个人化的、感性的表述还是被保留了,比如“我”对春熙路、薛涛、高骈、司马相如的感慨等等。
至于拿掉之后的效果,个人风格是减弱了,但更靠近传统的历史性叙述。“我只能这样说,有优点也有缺点。”
X:从事非虚构写作这么多年,你的非虚构写作有什么特点?
J:一个明显的特点,我称为“双跨”,即跨学科和跨文体。跨学科,因为非虚构需要动用的一个作家的多种能力。你会发现一些传统的作家(尤其年轻时觉得很厉害的),他固然在一个领域里很强,但超出自己的领域就不行了。这是一个知识背景的问题。
·1908年,成都文殊院,摄影/【德】恩斯特・柏石曼
X:所以做记者出身,是不是有优势?
J:你说得对。你被迫要知道很多东西,甚至不想知道的东西。当时四川大学有两个非常牛的考古专家,指定我去采访。我懂什么考古学?那东西真难住我了,我做了三四天的功课才去。
所谓跨学科,就是动用各种学科的知识,考古学、历史学、地理学、气象学,甚至地震学。你不可能什么都懂,但必须知道一点ABC。实际上,那些非虚构大师往往是记者出身。这类人不一定深刻,但很敏锐,而且横向跨越能力比书斋里的人强得多。这就是我说的跨学科。
·卓王孙像,摄影/蒋蓝
跨文体,散文、诗歌、小说,它的文体很独立,很好辨认。但你看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阿列克谢耶维奇,写切尔诺贝利的白俄罗斯女记者。她的文体,有典型政论记者的思想性议论,有大量在场的直观描述,也有访谈、口述,还有书信。这样一种文体在以前是很少的。
·阿列克谢耶维奇,白俄罗斯记者、作家,201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X:它会跨越虚构和非虚构的界限吗?
J:有时候你很难去判断真实性。我用一个词,想象。一个非虚构作家很像一个文物修复师。你从地下挖出一批瓷器,它是一个杯子还是一个碗,我想很快就能够判断。本来是一个碗,你不能拼成一个壶。
但在这个碗的修复过程中,找不到碎片原件怎么办?用石膏把缺失部分补起。我认为想象就是在修复真相的过程中,去填补那些缺片,或者做粘合剂。
·民国初年,四川咨议局,摄影/盖洛
X:在《成都传》的写作中,哪一类素材是你看重的?
J:我很重视公共生活,比如四川的第一个报时装置。范成大作为四川最高领导人的时候,就思考了这个问题。他说应该建一个钟楼,就在现在成都鼓楼街,修了一个高台,有一个刻壶,让全城人知道了时间。
比如成都的第一盏路灯,在春熙路。当时老百姓不相信,不烧火灯会亮,坐轿子来看。又比如成都第一场电影、第一个广场,还有下水道、行道树等等,都是开启民智、了不起的事。我都很重视。
·清代,成都东门城门洞街景
X:据你的观察,成都大概在什么时候进入现代社会?有什么标志?
J:我认为周善培这个人很了不起。书里提到了他,但没有专门讲。他是当时四川劝工局的最高长官。靠他的推动,易风易俗,办劝业场。其实劝业场就是现在的超市。中国西部第一家劝业场就在成都,现在王府井百货的位置。
现代商场雏形的劝业场,让成都接受了源自巴黎的一种销售观验,各种新鲜物品涌进来,极大地改善了成都市民的生活风貌。当时成都的社会风貌是落后于重庆、万县的,因为重庆和万县是四川最早开埠的两个城市。
·清代,成都皇城坝,今四川科技馆
X:有一张照片我印象很深,宋育仁的墓,在立交桥下。
J:对,那张照片是我拍的,就在立交桥下面,很震撼。我记得2005年的时候,东山草堂(宋育仁故居)非常好看,后来全部拆光了,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墓,还在高速路桥下。
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对成都历史有贡献的人物?宋育仁是晚清思想家、四川历史上“睁眼看世界”第一人、维新运动倡导者。
·宋育仁墓,拍摄于2021年3月,摄影/ljlj00127
X:可能《成都传》出来之后,大家会重视。
J:我想有点情怀的人,都会思考怎么办。这样一个爱国者,甲午海战中计划奇袭日本的人,他还是川渝报业鼻祖、戊戌维新时的实业家,非常令人感慨。我在写《成都传》的时候,就把文章发给相关部门了,期待会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