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教师,给学生上课之外,我也会珍惜每一次自己听课的机会。有几节课,印象尤深。
有一年在金陵中学培训,南师附中王栋生老先生来做讲座。
王老讲语文,是和生命相连的,他说,我听到不少学生在校园里聊天,会这样称呼别人:“那个食堂扬州口音的大妈人不错,那个看自行车的老头子蛮好玩的。”这样的指称,可能会持续三年都没有改变。可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们的名字?那个食堂扬州口音的大妈,她是一个人的母亲,一个人的女儿,一个人的妻子。那个看自行车的老头子,他是一个老人的儿子,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青年的父亲。他可能一个月就拿2000多元工资,但他依然诚实劳动、乐观生活,你却只知道她是扬州口音的大妈,他是看自行车的大爷。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
这样的发问振聋发聩,整个培训的礼堂在此刻安静。语文的外延是生活,说到底文以载道的“道”,首先得印刻在我们处世的点滴。
我于是想到,我们的校园里,还有水电工、大门保安、扫地大爷、宿管阿姨等等默默辛劳的人们。而这些是我以前在课堂忽略讲到的内容,可是现在我会注意到他们:给我们打扫卫生的阿姨姓龚,上了年纪,一头短发,小个子,做事却十分麻利,曾经搬来梯子,帮我在宿舍区杨梅树上摘了鲜红的杨梅;食堂有一个打饭的刘阿姨,一头波浪卷发,个子高挑,白肤红唇,是浓颜系美人,她会在未开饭的时候,在食堂二楼播放《红楼梦》里的曲子《枉凝眉》,并且边哼歌边跳起舞;门口的保安张师傅,皮肤微黑,脸颊有健康的红润,他有一次拿着几张作文纸喊住我,内敛的他似有些难为情:“姜老师,能不能给我小孩评一下作文。”我会把这些身边的朋友写进文字里,有时作文课和孩子们分享一些片段。如果没有经历王栋生老师的那次课堂,我大约不会这么细致地注意身边的人。
人生的课堂不一定是正经八百的讲座培训,与三五好友席间闲聊,天南海北,人生况味,也是一堂课。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人生感悟、写作心得,往往会在席间不经意的话语中透漏。
一日席间,作家太生老师谈自己写散文的心得:多走多看。他讲起做记者采访的一段经历。曾经的除夕夜,他来到我们这座城市最大的寺庙,那时未限流,澎湃的人潮涌入寺内,想要敲响新年第一钟。在这里可以看到众生相,有求佛祖保佑孙子考到好大学的老太太,有心事不明眉头紧锁的中年女人,有打扮艳丽的年轻女子伴着财大气粗的男子……虔诚者有之,浮躁者亦有之。许多人都怀着这样那样的目的而来,而这时他却注意到钟旁的僧人,他的神情不似嘈杂人群中的任何一个,他不焦不躁,不喜不悲,目光却仿佛穿透这个世界,悠远、宁静,让旁观的他也为之动容,仿佛身旁的一切喧哗此刻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被眼前的这个超然世外的目光震撼。
我被这段描述打动,思绪游离,只觉那样的画面就在眼前。这样的描述本身就是很文学的事。
去年6月,我去影院参加丁文剑导演的电影《建筑师》的首映式。结束后,我从影院出来,街上人影寥落,我前面走着一位父亲和大约10岁的小女孩,也是刚刚离开的观众。
父亲问小女孩:“有没有看懂啊,这部电影?”
女孩答:“看懂啦。”
父亲:“那你说说。”
女孩:“他爸爸死了。”
父亲似乎还不满意:“嗯,还有吗?”
女孩:“还有,他们把一座高楼拆掉了。”
然后他们越走越远,黑暗的风中有细碎的脚步声。
我看了两遍这部电影,为这部电影写过2000多字的评论,甚至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尽,但最后刻在我心里的,却只是这对父女的这几句对话,关于亲人的离别,关于高楼的拆掉。我后来向导演丁文剑讲述这段,他亦思索良久,说道:“这是个很文学、很有电影味的画面,孩子无心的话语,其实就是删繁就简、直击要害,她看到一部作品最内核的部分。”
我相信,这些课堂,都在提醒我们要关注我们身处的世界,那些生动的人与事,极易从我们眼底滑过,但只需一点用心,我们便会和这个世界更有效的联结,找到与生命相处的方式。
作者:姜伟婧
来源:《语文报·高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