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杰
我的童年是在老家羌寨度过的。羌寨坐落在理县杂谷脑河北岸的笔架山上。笔架山一连有九子、龙窝、耳瓦、列立四个寨子。耳瓦寨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生命的摇篮、童年的乐园。
说起耳瓦寨,还是有些历史的。清乾隆改土归流,将杂谷土司苍旺的直属部落分设为五屯,其中的九子屯治所在九子寨,杨姓守备。辖区上迄薛城水塘村,下至通化卡子村均为羌族村寨。九子寨位于笔架山顶,居高临下,辖内羌寨尽收眼底,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自然是个理想的治所。但随着社会变迁,大约在杨姓守备的第四代上,治所便迁到了耳瓦寨,原因是耳瓦寨人口多、位置适中,土地肥沃,出产好,治所搬迁到此显然是作了一番考量的。当然,到了我出生的20世纪60年代,什么土司守备地主老爷统统没有了,一切尘埃落定。
那是个暑期的早晨,太阳升起了,寨子镀上了一层明晃晃的金色,天空湛蓝辽阔,鸟雀们在房前屋后的树林里欢快鸣叫。我背着背篓乐颠颠地准备去扯猪草,经过寨中的晒场边时,看见有人正在场中晾晒麦粒。晒场下方有一块不大的地儿,黄艳艳的兰花烟花朵开得正盛,吸引了无数的蜂蝶。我知道这是寨里刘大爷家的自留地,若在平时根本不敢造次,可今天捉蜜蜂的强烈欲望让我情不自禁地走近了那块地。在确认四周无人后,我蹑手蹑脚地钻进了烟地,摘了几朵不结果实的南瓜花去捉烟花上的蜜蜂。寻常的蜜蜂是不屑于捉的,我们这群小孩感兴趣的是那肥胖的黄蜂(俗称牛角蜂)。这种蜜蜂个儿大,声音洪亮,“噏嗡嗡”叫得很牛气,好像只有黄色和绿色两种。我蹲下身来,静静地等待,远远看见蜜蜂完全钻进花蕊中,快步上前赶紧用南瓜花罩住,扎了口子,蜜蜂就成了瓮中之鳖。我们羌寨的孩子通常把捉住的蜜蜂装到一个空瓶里,看他们在瓶里上下扑腾,或者在南瓜花上掐一个小孔,小心地挤出蜂刺,在蜜蜂腿上系上一根细线,眼瞅着它拖着长线回家“告状”那可怜样儿,我们就拍手欢叫!
正在我凝神捉蜜蜂的时候,晒场边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刘大爷来了!”我一个激灵,下意识撒腿就跑。要知道刘大爷在我们寨中是凶神般的存在。他身体壮硕,一副包公似的严肃面孔,整天黑着脸,从不正眼看人,而天生的大嗓门,又平添他几分威严,几里开外也能感觉到他的摄人心魄的强大气场。正因为如此,被队长看中,常常安排他看守果园或晒场的重要差事,以震慑我们这些不明事理的毛小孩。只要有刘大爷看守果园或晒场,队长便可高枕无忧,谁也不敢以身涉险。这不,一听说刘大爷来了,我吓得一个箭步射出去,慌不择路中一脚踩空,跌下田坎。其实那田坎也就一人多高,下面是能容两头牛并行的户间路。按常理,从上面的田坎跌下,我完全可以在户间路上平稳着陆。可我那天并不走运,因为跑得太快,栽进了一户陶姓人家的菜园地里。
我趴在菜地里,胸口下面两坨拳头大小的莲花白,硌得我半天出不了气。过一会儿,我稍微缓过气来,本能地抬头看看四周,希望不要有人看见我这幅滑稽的狼狈相。我吃力地撑起身子,却发现左臂已经脱臼,根本不听使唤,而鲜血正从刮伤的右掌心一点点渗出。我索性无力地躺在菜地里,竭力平复那颗受伤的心灵。睁开眼,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上午的阳光还是那么暖融融地照在身边的蔬菜和近旁的树木上。金黄色的南瓜花和紫红色的洋芋花依然开得那么灿烂,蜜蜂们正在欢快地上下翻飞,似乎在嘲笑我这个顽童。此刻,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我多么希望父亲或者母亲、哥哥或者姐姐,哪怕只有一位,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来到我的身边,以亲人独有的爱心轻轻扶我起身,并给予一定程度的安慰,以抚平我心灵的创伤……啊,那将是我永生难忘的时刻!但是这一幕并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发生,因为这会儿寨中的大人们正在田地里燃烧激情、燃烧体能,学大寨“比、学、赶、帮、超”呢,哪会知道我这个调皮的倒霉蛋正在别人的菜园地里抽泣,独自神伤。蜜蜂们不知道,大人们也不会知道,只有天上的云知道,它目睹了我失足跌下田坎的全过程。蜜蜂们忙碌以备他日不时之需,大人们忙碌是发展所需。在那个劳动日值极低的大集体年代,能够吃上一口饱饭,平安渡过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就已是天官赐福了,谁会在乎一个小孩的喜怒哀乐呢!
然而,孩子们永远是快乐的。即使在那个缺衣少粮的60年代,我们总是快乐地蹦蹦跳跳,在放牧牛羊的山坡上、在打猪草的田边地角、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在想象的“敌我战场”上、在暑期游泳的水塘里……我们成群结队地呼喊着、歌唱着、嘻笑打闹着,总有使不完的劲儿,耗不完的精神,常常耍得月上中天,也全无归意,最后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中悻悻而归……
无论贫穷还是富足,童年总是无忧无虑,即便经历我前面讲述的那样的囧事,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弥足珍贵,继而成为人生路上的别样景致。
编辑|王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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