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绘画，特别是清代宫廷画，可谓集大成者，仅康乾时期宫廷画师就有丁观鹏、唐岱、郎世宁、张宗苍、金廷标等名家，其作品也成为供后人品学的传世经典。中国绘画一直是中国艺术史研究中颇为活跃的领域，因而艺术史学者在这一研究领域往往有宽阔的视野。赵琰哲的《紫禁城里的时间映像》融艺术鉴赏、人物分析、历史评价、文献考证于一体，借用时间哲学的理论范畴，作者“左顾右盼”“纵横兼顾”，全书立于中西交流、满汉融合的背景之上，分析画作的文化意义，窥视其中的深刻意蕴，揭开清宫廷画的神秘面纱。
“时间是否可以被形象化地表现出来？”这是赵琰哲在全书开篇的发问。今天无论是讨论写实的西洋画还是写意的东方画，对瞬间之外的绵延感表述已然是艺术家、鉴赏家的自觉，静态的绘画对时间的表达有着丰富的手段和方法。《紫禁城里的时间映像》正是机敏地将“时间”与清代宫廷画联系起来，用七个章节的个案串联起中原时间、满洲时间、西洋时间、国家时间、自我时间、古今时间，甚至还有时间与空间，支撑起清代宫廷画“时间映像”的框架。在笔者看来，这些不同的理论实践是表述绘画时间性的三维艺术观念，即艺术时间、意象时间与历史时间三个层面，前二者是绘画对自然时间的表达或再现：年画、岁时图、天象图等的时间表达，绘画对计时器、计时方法的纪实性表现，通过考察绘画中时间元素来为画作断代，透过画作对旧日园林进行寻访、考证、重建……突出画内的多重时间因素；后者特指清宫画作为视觉艺术的历时性研究，将清宫画放在艺术史的时间轴中纵观其形态或形式的变化，以及清宫画家对前辈画家的模仿与继承，这无疑是对历史时间性的申明。在此，绘画成为时间的反复积淀和艺术构境。
《紫禁城里的时间映像》主要述写康雍乾三朝清代宫廷绘画，这些画作全部出于精于画技、善于诗文的文臣之手，他们作图御制圣意，或誊画风物或描绘帝王或临摹古人，作为“文本”，赵琰哲在其中发现了多样的欣赏角度和阐释空间。画像较之文献具有更丰富的样态。作者在第五章“自我的时间——帝王的时间与仿古行乐图”，通过乾隆帝不同时间段的多重身份，反映出“其对个人形象和自我时间的理解”，在作者的解读中，清宫廷画中的笔墨是帝王个人审美趣味的表达，例如乾隆帝的汉人装束，是与历史常识大相径庭的表述。赵琰哲没有直抒观点，而是透过时间属性，赋予帝王画卷真实感、人格化，艺术变为历史的修辞，具有象征、文化意义的局部时间嵌入到宏观历史进程中，最终在历史形象与艺术表达的支撑下对历史进行整合。
绘画是记录人类发展的重要一环，主导画家创作的除了心态、心境、心绪，还有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紫禁城里的时间映像》不仅仅是对艺术规律的论说，更揭橥出清代宫廷的真实面貌与时代的文化精神，文化含量、审美意识自觉地渗透入人物、风景中，作者采用以文证史的方式，通过题词与文献去解读画中思想、观念与意绪等。在这一点上赵琰哲的分析方法，体现出多学科互补互助的风尚，全书融合历史文本、图像、考古、风格分析等多种方法，而且富于创见，反映出不同的史学观念。在第八章讲通景线法画的构图技法，融入东方美学的透视法，打破了传统静态的绘画空间。另一方面，赵琰哲以时间性为启示，表达出画境中的时间感、季节感，完成了理论的本土性转换。可以说，清宫画匠所展示的时间实践既是一种生活场景，又是一种融贯中西的艺术理念，全然让艺术手笔与时间表现结合起来。在这里，师古与革新得到了统一。
作为视觉对象的时间表述，无论是人物形象还是自然风物，都因时间的历程而产生可观的变化，同时因为时间的“激活”，它们都是立体的、直观的、鲜活的。《紫禁城里的时间映像》聚焦数幅具有代表性的清宫画作加以研究，通过民族性、世界性、时代性的讨论来揭示清代艺术之特殊性。例如，书里呈现了“满汉双向互动、多元文化并存”的格局，当作者论及满洲风俗的冰嬉图、秋狝图时，展示的是多元治理的艺术内容，尽显多民族气象的文化元素。对历史而言它们是佐证、是补充，既不同于“新清史”所坚持的“满洲性”，又没有以汉文化为中心视角去考察清代艺术史知识。
艺术史不仅置于文化宏观之中，还藏身于画作细部，“细读”分析法常见于文学批评之中，在赵琰哲这里也被用作读画之法。对某一微小局部，作者总能作出精妙论述，作者将鉴赏目光集中在更细微和精确的细节上，每一盛放器物、每一人物表情等，都可细致考证解释，毫发毕现，充分展示其“物性”。如此，研究者便能获得某些被忽略的信息，逐渐引申出超乎物外的多层次联想，打破了空间的局限。
艺术史或绘画史之所以具有魅力，其原因在于实践与理念的统一，一方面是文本与审美风格的总结，另一方面是对画外之世的折射，在《紫禁城里的时间映像》里则被作者整合为科普性的文化再现与思想理念的审美散步，而其列举画作皆属清代帝王钟爱的精品，书中所含文化事项沉淀于故宫这一权力中心，与政治经济产生不可避免的勾连，更呈现出“大历史”中的艺术风貌。全书看似寥寥数笔、轻描淡写，实则匠心独运。同时它不是一本枯燥的学术读物，而是一次精美的精神探寻，配之百余张高清附图，书籍本身，即是美学。画内画外的时间符号是具象的，是丰富的，一旦时间意象化，它便可诉诸视觉，并充分感知生命体验与时间艺术。
我们说，时间是最好的艺术家，只有在时空多维映现中揭示生命的样态，作为主体的人才能真正地实现自由审美。（祁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