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我曾经说过一段异想天开的话：站在人流涌动的十字路口，把每一个经过的人像扳树枝一样扳弯，把那些没有生命之青的人搉断扔掉。

我说的青，就是一个人应当像大杨树一样活着，像麦子一样活着，生命力充盈，创造力充沛，像江河一样终生奔流不息。终生水灵灵地活着，青到骨子里，青到川流不息的岁月中。

鲁枢元先生就是一个这样的人。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仍不停息地奔走，自顾自地结下累累果实。

曾经读过好几本鲁先生的书，被他的理念所吸引，在我的散文中，在我的小说里，都写到生态，提及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只可惜，我这个生物体量太小了，几丛小草、几枝嫩树叶都能吃饱，吃不下高深的哲学、美学。但鲁老师的论著和标准的经院派不同，元气淋漓、鲜嫩多汁，总能让人爱不释手。

《天地之中说聊斋》，比之《陶渊明的幽灵》更好消化。也许鲁老师也修炼成狐仙了，“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数十年岁月苍茫成一轮清风明月，一部《聊斋》被他喝出了白发渔樵壶中酒的味道。多少人生阅历和学问积淀，有滋有味地灵动在他的家常话里。不管你跟蒲松龄熟不熟，读了《天地之中说聊斋》，他都成了您家隔壁那位教书大哥，他的鬼狐仙灵，都变成了冬夜火堆旁老爷爷讲给孩子们听的神话故事。

当然，鲁老师这本书最根本的要义是借古说今，说他的三分法生态学：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

重点在精神生态。按照他的夫子自道，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人类与天地万物是一个有机整体；万物有灵，禽兽可以拥有仁心，人类有时也会丧失天良；善待万物，并不单以人类的价值尺度衡量万物存在；钟爱荒野、扎根乡土，守护人类质朴、本真、善良的天性；尊重女性，视女性与自然为一体，赞美女性的独立、自由；健康的性爱是婚姻的基础，是维护家族及社会和谐的重要因素。”

形象地讲，就是借助《周易》和老、庄以降的中国传统文化精髓，和国外生态学大咖们的观点和理念，解读蒲松龄。以期推动和促进当代人更多地关注人的心灵世界，开发人的精神资源，调集人的精神能量，高扬人的精神价值，促进人类健康良好的精神循环，给困顿于池塘中的鱼儿插上精神的翅膀，帮助身处世纪末的人类完成划时代的转换。

这命题太大了，我还是简单说一下读《天地之中说聊斋》的点滴感想吧。

“荒野是人类的生命之根、心灵之源，是深藏于人类精神深处的意象与情结。”这是一句看似很高深、很理论的金句，说白了，就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常识。

近年，网上不断爆出青少年学生自杀的消息，让人扼腕痛惜。我不由联想到美国作家詹姆斯·莱德菲尔德的长篇小说《塞莱斯廷寓言》，想到书中人与自然能量场相通的诸多描述，人与自然相融合的最高境界，就是与一片美丽的自然景观对望，可以分分钟衍化，转换形体，让追杀的敌人望而却步……

早年在清贫的乡村，我也有过挨打甚至用绳子捆起来毒打的经历，为什么不会抑郁，不会自杀？就是因为人在高天阔野里，跑到野外转一圈儿，很快就消解了心中的怨愤。如今城市里的孩子一出生就面对水泥丛林，即便有乐高，绘本，动画片和花样百出的游戏，他们连完整的高天和月亮都看不全。更别说整天憋屈在成人生活的夹缝里，面对除了考试还是考试、除了成绩还是成绩的独木桥，遇到挫折无处缓冲，抑郁和自杀，便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逃避和解脱。

在生活和工作的双重压力下，我曾经患过轻度精神抑郁，怕见人，更怕与人打交道，把自己关在楼上，整天想着怎么自杀不会连累家人。孩子天天拉着我去爬山，去田野里逮蚂蚱，河滩里捡石头。和大地在一起的日子，生理上觉得自己像旱蔫儿的红薯秧子得了雨，心理上更是觉得和草木在一起，就是和同类在一起，它们无不可亲可依可靠。给了我足够的信任和尊严……

我把这称作一个心灵事件。之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大树下、草丛里，坐在它们身边，感受它们的亲切、平等与博爱，人很快就会平静平和下来。

“荒野可以为人施行精神洗礼。”对于这一点，我有很深的体会。

作为一个媒体人，我有幸用十年时间踏访了平顶山域内和河源所出之处的相邻区域，走过8000多平方公里的山野与河川，走访了一千多个村庄。我切肤贴心地感受到鲁老师说的：“我们不但是人类，我们同时还是无数众生，是河流、空气、动物、植物，这是一个众生互缘而生、万物相依相存的生命共同体。”

人与一方山川田野相呼吸，就会与之同化，包括语言和个性。深山里长大的人，壮实憨厚，说话都有岩石的艮和硬。生在湖岸河湾的人，话音就会不由自主地柔和绵软。人与溪山河野亲不亲，还与他的童年经历密切相关。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人，比如下乡知青，和打小生活在乡野的人，比如回乡知青，他们与乡野大地就有隔与不隔之分。如果是作家，笔下的文字定然有血肉至亲和一般亲友之亲之别。

十年写河，爬山涉水，那些山水村野都来到我心间，拓展了我的心灵疆域。那是因为我是一个打小在乡间生活了20多年才进城的人，换一个城里生城里长的人，他即便走过这8000多平方公里，与乡野亲如一家的情愫也不会像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女子一样吧？话说回来，即便是我这样一个乡下人，如果没有十年写河的经历，也不会成为一个年过七旬还能开笔为文的作家。乡野，对于我来说是哺育，也是唤醒，是滋养也是洗练。因之，我觉得自己的心与鲁先生的心是相通的，也因之，我对溪山河野、青林黑塞永存感恩之心。

对于书中提到的“祛魅”与“复魅”，我的理解是，即便是科技已经发展到智能机器人时代，人类对自然万有的所知依然很浅薄。比如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暗物质，看得见的落在水波上的月光与阳光，闻得见的散放在空气中的花香与草香，在人类加诸的定义之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真相，谁也说不清楚。所以不能对有待探索的东西随意删减、草率敷衍。

走山访水的日子里，亲见那山是有肩有腿的，水是有说有笑的，草木禾稼是有情有义的。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都会生出精气魅力。留下无尽的传说。那些大树和野草，被南来北往的风拉扯着、摇动着，和人们一起呼吸吐纳，和山河一起植入人的灵魂，可以被改变，但永远不会被磨灭。

举一个人与动物相亲的例子：宝丰县龙兴寺水库左岸，有个小店头自然村，村里有座大名鼎鼎的龙兴寺，早先曾名兴狐寺。其间有段仙气缭绕的人与狐的故事。那是山野林大的年岁，兽类成群结队。水瘦山寒的冬季，野畜生常常来村里祸害家禽家畜。为了守护家园，村里的年轻人结伙狩猎，出了个刀枪棍棒都使得的好猎手，特别是一杆猎枪，百发百中，灵性十足的狐仙也不敢和他照面儿。日月如梭，猎手老去，最终到了端不起猎枪的暮年，过起了居家在户的清闲日子。有一天实在闷得慌，老人就去三四十里外的宝丰城赶集，想顺便喝两盅。走着走着，在山道上遇见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红胡子老头儿，一路越说越投缘，相邀去十字路口那家名气最大的酒家对酌。席间，各报春秋，结为金兰之好。红胡子老汉酒量有限，没多时就辞别猎人先行回家。山风一吹，酒性发作，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呼呼睡去。老猎人回来的时候，见一只火红的狐狸横卧路道间，忍不住技痒，取来猎枪，击杀了熟睡中的狐狸。破开肚皮才发现，狐狸肠胃里竟然和他中午吃的饭菜一样！老猎人知道是错杀了结拜兄弟，捶胸顿足，追悔不已。为了让儿孙后代引以为戒，他抓起猎枪一折两断，将小村更名为兴狐村，寺庙也改称兴狐寺。

树有树仙，河有河神，有模有样的山岩无不是天上神仙所化，代代英烈死后都被敬拜为保佑生者的神灵……我们这个泛神化的民族，世世代代都相信头顶三尺有神明，人也因之不敢为恶。

所谓复魅，是不是也应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留一些让人信仰、让人敬畏的想象空间，好让人进退有度？

我最后想说的一点是，鲁枢元先生是个身体力行的人，正如他自己所言：“出身底层社会，内心总有一股匡时济世的冲动，而一介书生实在又做不成什么事情，唯一能够做的是将‘精神生态’的理念运用到对于‘历史经验’的梳理与阐释上，以期对当下社会发展提供某些参照。”

这种情怀让人感佩。

多年来，鲁先生访学海外走过多少地方我不知道，就我所知的只鳞片爪：中原大地上的人文风物、历史遗存，海南的黄沙碧海、椰林苗寨，西北边塞的雄关古道、大漠落日，都留有他的踪迹。直到去年，将近80岁的老先生，不顾腿脚不便，拄着拐杖，从函谷关外的小秦岭到兰考县的东坝头，沿着黄河两岸行走10多天！他对这片土地的爱与痴，决定了他怀有旷世忘我的家国情怀，并且将这一腔真情挚爱灌注于每一个踏踏实实的脚印之中，铸就笔下来自历史渊薮和山河大地的数百万文字。

我喜欢《天地之中说聊斋》，就是因为他把高深的学问放在乡土大地上讲，放在民间日常中讲，从容不迫，收放自如，讲得平易，讲得亲切。

（作者：曲令敏，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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