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长庚 南方科技大学社会科学中心助理教授
死亡与疾病,在新冠疫情持续“加码”之下,似乎更频繁地被看见、被讨论,进入一个更大范围的社会舆论中来。可是,我们真的能够好好谈论死亡了吗?我们似乎默认了孩子长大后,自然就会明白什么是生命、如何接纳死亡。但我们对死亡教育的忽视,却让当下的孩子在面对死亡时更容易感到手足无措。
年轻时就要认识“死亡命题”
新一代的儿童或者是青年,他们的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跟过去四十年以来整个社会的变化有联系,我们很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个体意义上的社会。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我们的孩子在整个成长过程当中,唯一要完成的就是学业的竞争,这个竞争是以绝对个体的形式展开的。我们现在真的很成功地让一两代人完全相信,他今天的位置是他凭自己能力奋斗出来的结果。那在未来的想象中,他也会认为这个位置是我竞争到的。
严格意义上讲,我觉得没有死亡教育,只有生命教育。我们的孩子有些时候可能不光对死亡比较冷漠,对生命也比较冷漠。他不光对别人遭受的痛苦不太共情,对于一些值得欢欣鼓舞,或者真的会值得感动的东西可能也无感。至少在话语的层面,我们现在很难恢复人跟人之间联系的必要性。
死亡教育不能让孩子完全消化掉死亡,或者让他们不再恐惧和悲伤,而是告诉他们有一扇门,必要时,孩子可以去推开它。门里的东西,古往今来没有太大的差别,无非是建立在宇宙观或者说宗教和精神生活上的解释,还包括亲属和非亲属在内的社会网络的支持,再加上政策环境所倡导和许可的东西。我们没有人能单独面对死亡。
我的教育观念是,人在年轻的时候可以谈很多问题,可以空前扩张知识的版图。一旦真正进入到为生活操劳的阶段时,一是我们可能不再有气力,二是我们会本能地保护自己的当下生活,不太愿意进入到比较负面的问题讨论中。所以,针对死亡这样一个命题,最好在年轻的时候就做好准备。
家人之间应该有个机制,比如葬礼结束之后,家里人一起吃顿饭,在这时,大家假借着回顾的名义,或者说假借着团聚的名义,把这件事情的经验再梳理一下。当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小家庭里面时,也应该有一个小家庭的内部讨论空间。
动画片没有告诉小孩“世界上有遗憾”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才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对于“什么是失去”这个概念根本没有一个具象的想法。当你小到还没有形成人格意志的时候,经历亲人的死亡,周围的人第一反应就是要保护你,不向你提这件事,怕刺激到你。但是当我被全家人很自觉地隔离到这个话题之外的时候,我就知道它不可能被隔离,因为那么亲密的一个人不在了,而我自己只是更深入地泡在那个地方。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自我对话和觉醒的过程。
因此,我认为,有一个充分的、持续的、不断展开的对话空间是非常重要的。很多的事情我们说出来,不见得会完全化解,但是如果你不说,就没有任何化解的可能。所以,形成自我的叙述,形成对世界的叙述,非常重要。后来我想,我为什么坚定学文科,要学人类学,就是因为我非常痴迷于重新叙述这个世界,重新再现这个世界,这是我唯一有兴趣干的事情。
在国外,青少年的死亡教育是一个专门的领域,他们实际上有些时候并不是让孩子理解死亡,而是从更具体的问题入手,比如让你体验失去一些东西。
我看过一部日本电影《小猪教室》,在一所小学里,全班同学一起养一只小猪,从一年级一直养到五年级。到五年级的时候,大家就要全班投票,要不要把小猪杀掉,或者是卖掉它。而孩子在这个过程里面,不管你使用什么样的语言,他都会突然一下进入到这个问题的核心——有些东西要被剥夺掉,而且是你比较在乎的美好的东西。
所以在孩子的教育里,很多时候需要游戏,需要他们切身参与,需要特殊的设计。其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老师能不能不用成人的语言就带着孩子直接进入问题的核心。我觉得,在大学里教微积分其实不是特别难,真正难的是,让一个五岁的孩子明白,两个苹果在这边,三个苹果在那边,把它们放在一起,这个过程就叫做“相加”。启蒙的核心问题不是语言问题,而是要让孩子意识到这个世界有某一种想象世界的方式。
我想起小时候看的那些国产动画片,它们对死亡并不太避讳。我以前看过一部动画片叫《雪孩子》,那个片子实在太虐了,它讲的是一种非常彻底的失去,是你没办法挽回的,而且它的整个色调是阴暗的、偏蓝色的,没办法给人任何美好的期许。
进入新世纪以后,我们就常常觉得孩子需要保护,有些东西是不能让他接触的。当我跟亲戚的孩子们看现在的动画片时,我觉得这样的动画片真的是降智,它没有告诉小孩,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就是遗憾的,没有人有办法把它做得尽善尽美。这些动画片讲的东西,实际上都是成年人自以为是的道理,带着人类的自我欺骗和自我讨好,用一种非常温暖的方式,一步一步偏离这件事情本身。我并不是说在孩子的教育中要用一些非常刺激性的、赤裸裸的语言,而是在价值观念上应该让他意识到,有些东西要开始慢慢生根发芽,比如人世间的缺憾和不完满。
死亡教育的最终目的
我在香港认识一个美国老师,研究中国育儿问题的。他就说:我在中国人身上看到一种很好的品质,家长在面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时候,其实不知道做一件事会不会有结果,但会先把这件事做了,因为做了就问心无愧。钢琴让孩子学了,芭蕾舞也让孩子学了,至于后面没考上好学校,那就是孩子自己的问题了。
我们一直在通过这种方式,回避一些比较勇敢的问题。因为真正意义上对孩子的“保驾护航”,是带他一点点进入到这个世界比较残酷的部分。这个残酷不是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或是这个竞争下的资本高低,而是人作为人的脆弱性,这种脆弱随时可能折断。所以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要与自身的脆弱去对话的。这个问题很难被有意解决。大家不都是不断地把人生的一些不堪带到眼前来?你不断地看,不断地聊,最后不是为了形成一个穿透它的武器,而是为了达到内心的平静。
在面对死亡时,这种平静很重要。这也是死亡教育的最终目的。如果他最终能够说服自己,说服周围,达到这样一种平静的状态,我觉得这就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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