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力量
——读林赶秋《古迹遗珍》
德国文学理论家沃尔夫冈·伊瑟尔《虚构与想象:文学人类学疆界》中,“文学虚构是人类呈现并超越自身的一种方式”等诸多观点被文学理论家们所激赏,并渐次成为“虚构理论”之高地,每每引而用之。
但以中国的文学理论实践来看,我国的文学家或者史学家,早就在他们的著作里开始成熟地操持“虚构”工具了。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左传正义》里指出,“左氏于文学中策勋树绩,尚有大于是者,尤足为史有诗心、文心之证。则其记言是矣。”此中所言“记言”,即是指带有一种虚构和编织主观意味的虚构。窃以为,此或为我国文史著作较早熟练操持“虚构”这一文学工具的代表作,理应成为文学虚构理论的源头活水。
近读作家、青年学者林赶秋《古迹遗珍》,再一次感受到了文史著作虚构的弥缝价值和浩荡力量。作者服膺钱锺书先生的学术气质,对其文学理论也较多心会。《古迹遗珍》作为一部为杭州历史人文代言的著作,其在搜罗考据作为杭州“古迹遗珍”的城与桥、器与物、陵与墓、塔与寺、雕与刻时,也每用“虚构”这一文学工具,显示出林赶秋对钱锺书先生文学理论及其学术气质心慕手追的高度自觉。
人物虚构:使古史得以“呈现”
《古迹遗珍》虚构了几组人物,使远离我们的古史得到最生动最具体的“呈现”。在“城与桥”一章中,作者要使良渚文化的故事线展开,就虚构了良渚部落制玉场里采玉工的女儿羽和部落神巫的儿子黎,他们在一场巧遇里认识并互生爱慕之心,最后在部落人的祝福下走到了一起。这大约是良渚文化里众多被祝福的新人中,进入到当代人视野里的一对——连同他们家族中那些虚构的人物,都使良渚文化具体而生动起来。羽和黎作为一组“虚构”的人物,帮助读者走进了良渚文化活泼的生活场景,那些玉器与陶器,才在“虚构”人物的日常带动下,闪耀出动人的光辉。
如果说羽与黎这一组人物是完全的虚构,那么,在另一组人物里,则是虚实结合的。南宋文人汪元量是真实存在于历史中的,而作为他的朋友晏正萧,却是作者林赶秋完全的虚构。晏正萧期待在汪元量的帮助下,进入到富丽堂皇的皇宫里见见世面,由此,文字记载和个人回忆以及学术研究中的南宋皇城,在这个虚构的人物中得到了最全面和细腻的呈现。另一条叙事线的危机,就潜伏在这一条“看皇城”的叙事线中,酒楼老板何良作为一个虚构的人物,大意之中留下火患。无形中,晏正萧成为最后目睹南宋皇城壮丽辉煌的那个人。
在“器与物”一章中,林赶秋还虚构了一个铸剑师之鸪。他与另一位史有记载的铸剑师薛烛形成了又一组虚实相生的人物关系。他与薛烛在鹿郢面前的铸剑斗法,使浙江省博物馆镇馆之宝的者旨於睗剑的历史及其阐释,才有了一种合于理融于情、亦易于被读者接受的方式。虚构的价值在此展露无遗。
情节虚构:使人情臻于“合理”
人物既是虚构的,那么,情节的虚构似乎就简单容易得多了。但是,要注意,情节的虚构也有成熟的法度在,并不能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比如,上文提到的良渚文化叙事线中的羽和黎,有关情节的虚构,就需要控驭在玉器与陶器相关的范围内。作为文史著作,他不能像完全架空的小说,去拉长叙事线写他们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在《古迹遗珍》里,作者一共设计了三个情节,以助推文化的叙事线生长:黎与羽的认识起于一场黎意外的落水、黎与羽的婚事、成婚后的黎随父亲巡视山前村。
三段情节各有其使命,就生动性而言,第一个情节显然更打动人,但需知它是所有关于良渚文化历史叙事的起点,不是等闲之笔。第二个情节,羽与黎的婚姻,看起来平静推进,但背后是强大的文明祭祀和殉葬、良渚人穿戴传统的主线叙事需要。而第三个情节,关涉良渚古城完整的水利系统建构的宏大历史。作者在这些情节里对人情的“遥体”、对事势的“悬想”,以及自然的“设身局中”“潜心腔内”以及反复“忖度”,细细“揣摩”,其目的都奔向一个结果:就是使情节的虚构合情合理。此一处情节虚构如此,下一处汪元量带晏正萧逛南宋皇城的情节虚构也如此。
对话虚构:细节与人物情性的“真实”
《古迹遗珍》虽然不是一以贯之地虚构一组人物,并以这组人物拉通整个叙事的情节,而是在彼此独立的章节里,“虚构”应虚构的人物和情节,以此为“古迹遗珍”的主叙事线服务。那么,虚构人物与虚构人物、虚构人物与真实历史人物之间的对话,当然也应该服从于这个主线叙事的需要。就其作用而言,似应在细节处理上和人物情怀和性格的塑造上,起到弥补文本叙事不足的作用。《古迹遗珍》在对话虚构上,显示了非常成熟的叙事技巧。
在“陵与墓”一章中,林赶秋用了相当多的笔墨,写岳坟的历史。其中,一段秦桧和其妻王氏的对话,便是很到位的虚构:既从细节中见出人物情性,也推动了叙事线的发展:秦桧在书房吃着柑子,手里把玩着柑皮,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处理此事。这时,秦桧的妻子王氏走了进来。王氏见秦桧若有所思,便知他是在思量岳飞之事,于是走到秦桧身边,拍着他的肩头,奸邪地笑道:“老汉何必这样没有决断,你要知道,放虎容易擒虎难啊!”
如果说“放虎容易擒虎难”这一句因袭了历史以来的传闻,那么,秦桧和王氏没有对话的对话(把玩柑皮),以及王氏拍着肩头的动作,则是林赶秋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展开对话虚构的神来之笔,而那句“老汉何必这样没有决断”,是更能见出王氏奸妇情性的“真实”体现。
例不多举。
在我看来,《古迹遗珍》中的人物、情节和对话虚构,既深得钱锺书先生所言“人情合理”的真教,也呼应了伊瑟尔“呈现并超越自身”的文学理论。三种彼此阐释和渐次递进的虚构,使文学的虚构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力量,那就是伊瑟尔所言“使它的读者能超越他们所特有的真实生活情境界限”。如此,读者的“越界”一旦实现,文学文本的价值就溢出了作家自己写定的时空和情境之中。作者的写作追求,无不希望于此,而读者的阅读体验,也当然应期待于此。(文/庞惊涛)
编辑 段雪莹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