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鱼

那天晚上，小戚刚一走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因为他沾满油漆的衣服和乱蓬蓬的头发和他稚气的脸极其不相称。他来的地方和他当时的状态也极其不相符。

像他这种人在收工后最需要的应该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饭，而不是书或酒。

我的店里只有书和酒，他竟然走进来了，我想他一定是有非常想要说给我听的故事。

我给他安排了座位，他立刻开口提了第一个要求，“我饿了，要吃饭！”这是一个非常不合规矩的要求，因为我的店里没有饭菜。但是他的模样过于真诚，眼神又过于深邃，我太想知道他的故事了。于是，我让伙计给他煮了一碗方便面。

那是我自己的夜宵，也是店里唯一的食粮了。

小戚吃饱喝足后用满是油漆的衣袖摸了一下嘴，开始了他的讲述：“我们工地三班倒，我上两个班。在你这休息一下，下半夜我还要去上班，所以衣服也就没有必要换了。”

我点头表示同意，小戚便流畅地讲了下去。以下就是小戚的故事了。

小戚全名戚海威，别看他一身尘土满脸疲惫，其实他才刚刚21岁，在读大学二年级。

小戚还没出生他的父亲就去世了。父亲走时除了一摊烂事之外没有给他和他妈留下任何东西。父亲去世之后戚妈和戚妈肚子里的他都被爷爷赶出了家门。

戚爸是在一个大冬天醉酒后迷路摔进小河渠里生生冻死的，而那晚做东请客的人是小戚的舅舅。爷爷不但怪舅舅过个破生日还要请客，他还怪戚妈非要让戚爸去参加生日宴会。爷爷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戚妈，戚爸就不会出事。

戚妈挺着大肚子离开了夫家也没有回娘家，因为她也很恨戚舅舅。她知道舅舅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不但嗜酒还爱劝酒。同时她也恨戚爸爸，恨戚爸耳根子软，恨戚爸不听她的叮嘱。

外公外婆已经不在了，爷爷奶奶不再接纳他们。妈妈不想再见舅舅。瞬间，小戚和妈妈就成了孤家寡人。

戚妈是个有才的人，带着小戚她没有正式工作也没法出去工作。但是她能写会画，她靠着帮人做图给人写稿把小戚抚养到了9岁。

9岁那年寒假她像每年的寒假一样带小戚坐6个多小时的大巴回老家给戚爸上坟。这是他们每年都要做的事情，十几年了，那条路小戚很熟悉。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所以一路上小戚昏昏欲睡。

不知道车走了多久，忽然一阵猛烈的震动和摇晃惊醒了小戚，但也只是瞬间而已。瞬间清醒后他又陷入了昏迷。再次醒来时他已经在医院了，病床边守着的人是他的前舅妈。

小戚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才出院，出院后舅妈直接把她带到了母亲的坟墓前。

舅妈说：“你如果有好去处我不拦你，如果没有好去处你就跟着我。我跟你家没什么情分，但我欠你和你妈的。当年你爸喝的烈酒是我买的。你舅长年累月酗酒，我心里有怨气。那晚上吃完宴席别人都散了，你舅拉着你爸继续喝，没酒了叫我去买。我心里恨得慌，所以买了最烈的酒……我是想惩罚你舅的，没想到连累了你爸。”

听着那些陈年旧事小戚心无波澜，他从未见过爸爸，也很少见舅舅，他的世界里只有妈妈。可是现在妈妈也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他很迷茫很恐惧，但他不知道该向谁诉说。

从那之后，他至少有两年没有开口说过话。

舅妈多年前就已经和舅舅离婚了，她独自带着儿子在外面打工，四处漂泊却从不愿回老家。直到戚妈去世小戚无家可归她才回来了。

一个农村妇女既没有文化也没有手艺，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养活那两个男孩子，但是她还是带着他们俩了。小戚跟着舅妈和表弟过了一年无学可上居无定所的日子。

当他们又一次被房东赶出来后奇迹发生了！他们在大街上遇到了戚妈在世时租住了9年房子的房东。房东不忍小戚流落街头便跟舅妈说：“我老家有处自建房，因为偏僻一直空置租不出去。你们要是不嫌弃就过去住。我不收你们房租，权当你们帮我看护房子增添一下人气。”

那房子在乡镇，离戚妈先前租住的地方不过只有三四十里路而已。房前屋后都有地，镇上还有工厂，离学校也不太远。舅妈本就是个勤劳的女人，她带着两个孩子很快就将房子和地都收拾了出来。她将两个孩子都送进了学校，自己去工厂做工，闲暇时在房前屋后种地。

随着生活的稳定和年龄的增长小戚的心理渐渐发生了改变，他慢慢地接受了母亲离去的现实，也接受了弟弟和舅妈。兄弟俩相差一岁，在同一个年级就读，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们结伴走读。

一晃三年过去了，兄弟二人升初中了。弟弟留在镇上读初中，小戚却被舅妈送去了县城读书。

小戚明白舅妈的意思：镇上的初中都快倒闭了，就是个教学点而已。他成绩好，舅妈不想让他荒废了。

13岁的小戚比一般孩子要成熟懂事，他没有感激涕零也没有假意推辞，他只是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只要他有出息了，舅妈和弟弟就能过上好日子。

然而天不遂人愿。初一还没结束舅妈就倒下了。舅妈是在一个夜里昏倒的，第二天才被人发现送去了医院，查出来是胰腺癌晚期。仅仅三个月就走了。

舅妈走的时候紧紧抓着两个孩子的手泪流满面，她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说出了一句话：“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俩。”

小戚怎么也想不通，难道癌症就那么说来就来吗？那么快，那么突然吗？

“不突然。你舅妈已经忍耐了很久了，她一直忍受着巨痛煎熬着。”小戚流着泪回头看到了班主任那张依然严肃的脸。

从那以后就是班主任在帮助他了。班主任的意思是让小戚去住校。班主任还拟了一份协议，大意是他借钱给小戚读书、生活，等小戚大学毕业工作了再还给他。

小戚不同意，因为他不愿意丢下弟弟。班主任表示无能为力，毕竟弟弟不是他的学生，他不愿意管。

小戚跪在地上给他磕头，直磕到额头渗出血来。

班主任出去打了一个电话，打完电话回来，他竟然就同意了。

从那以后，小戚就一直带着弟弟。两人发奋图强一起考进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又一起考上了重点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两人到父母坟前报了喜。但这份喜悦还得有人分享，分享给谁呢？他们想到了初中班主任。他们已经有三年没见到过班主任了，但班主任的钱是一直在按时打的。虽然这钱以后是要还的，但他们还是心存感激。两人一起坐车奔波两个多小时回去看望班主任。他们要把录取通知书亲手交到他手上。

然而到了班主任家他们惊呆了……接待他们的是班主任的儿子，他拿出那份协议告诉他们说，“父亲前年就已经去世了，他临走前交待我继续资助你们二人，并在适当的时候撕毁这份协议。”

两人再次遭受打击，悲不自禁。痛哭之后小戚不解为何要撕毁协议？

班主任的儿子说：“小戚，也是时候告诉你们真相了。其实从你母亲去世时开始就有人在暗暗资助你。只不过那个人能力有限无法供给你所有的开销，所以对方就找到了你舅妈。你舅妈为当年的事情心中有愧，于是毫不犹豫承担起了抚养你的义务。后来你舅妈生了重病无路可走，无人可求，她就找到了我父亲。她求我父亲供你上完大学，说你将来肯定会有出息，肯定能挣到钱还我父亲。”

“所以，这份协议并没有问题，后来我和弟弟的生活都是老师在负责。”小戚说，“虽然老师不在了，但协议我会执行的，不用撕毁。”

班主任儿子苦笑着说，“这份协议本来就是个噱头，不过是为了让你们心安而已。我父亲当年其实就已经生病了，吃了好几年抑制剂了。他早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你求他一并资助你弟弟时他给我打了电话……”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小戚心中感慨万千，不知道该如何言谢。

长久的沉默后两人起身告辞。

临走前班主任儿子拿出了一张银行卡说，“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们。十年了，那个资助你的人一直在往这张卡上打钱。听你舅妈说最多时一个月打过两三千，时多时少，即便是现在依然在打钱。有时候四五百，有时四五十，但是从来没有间断过！”

这个人，他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但我能确定的是这十年他一直在，而且是竭尽所有在帮助你。”

这个人会是谁呢？兄弟二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谁有可能资助他们这么久？钱虽然不多，但可以看出对方是竭尽所能的。

他们采用了排除法。

是小戚的爷爷奶奶吗？不可能，爷爷奶奶不仅把恨发泄在戚妈身上，也发泄在小戚身上。18年了，他们对小戚的恨与冷漠不减。

是小戚的舅舅吗？不可能。舅舅一无所成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哪有钱资助别人？再说，戚妈去世后不久舅舅也去世了。

那会是谁呢？兄弟二人决定去弄明白，因为这是大恩！所幸那人似乎不会使用手机转账，两人通过汇款查到了对方常去的几个银行并耐心蹲守。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多月后两人终于将对方抓了个“现行”。

那是谁？小戚不认识，弟弟也不认识。仿佛就是街上最普通的拾荒的老人。她黑、瘦，后背很弯，满脸皱纹。衣服却干净，但是很旧很旧。

奇怪的是她也不认识小戚他们！

小戚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接拿出卡问她为什么十年如一日地打款给他？

看到卡拾荒老人愣住了，继而颤抖得站不稳，她惊慌失措地问，“你是……你是戚家的那个孩子？”

从老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小戚两人终于弄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当年戚爸爸被冻死的那条河渠就在老人家门口外不到50米的地方。她当时是个寡居的60多岁的老人。她听到了动静，但她害怕，不敢出门……

戚爸出事后她一直很自责，觉得是自己的胆小怕事导致了戚爸的死亡，但是她不敢说。后来戚妈也去世了，小戚无人接管，是她托人去外地找的小戚舅妈。她知道一个女人抚养两个孩子的困难，于是开始持续给他们打钱。

小戚又一次泪流满脸，他想到了他那素未蒙面的爸爸，悲苦一生的妈妈和舅妈，面严心善的班主任，心怀悲悯的房东……他遭遇了一般孩子做梦也不会做到的困苦，但他也遇到了很多好人。

小戚拉着老人枯槁的双手说，“奶奶，那不是您的错，您不要再自责了。以后我会努力挣钱，会让您过上好日子的。”

小戚是说到做到的。他等不及自己大学毕业了，因为他怕老奶奶等不了那么久。他和弟弟开始利用所有的课余时间去打工挣钱，他们下定决心要让老奶奶过上安逸的晚年。

虽然历尽千辛万苦但这还算一个比较圆满的结局，可是小戚为什么会如此颓废地走进我的小店来呢？

小戚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他说，“今晚是我最后一天在这里做工，因为早跟老板说好了，所以我必须要做完。”

他说：“上个星期，老奶奶去世了。”

他还说：“老奶奶临走的时候才告诉我们，在暗地里资助我们的除了她还有我那酒鬼舅舅。从我妈被赶出来那天起他就在偷偷资助我们，直到他去世。不然哪来那么多人来找我妈画画、写稿？”

小戚从怀里掏出一沓发黄的画纸，“这些画都是我妈帮人画的，订画的人其实都是我舅舅。”

（全文完结）

我是鱼哥，在理想路007号开了一家故事铺。我的店里只有书和酒，进来的人需要留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