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建华见过也拍过很多建筑。不仅仅如此，作为《中外建筑》杂志社的原社长和专业摄影师，他对建筑的流派和种种理论，再熟悉不过。临近退休时，他发现，自己心中最美丽的建筑，还是小时候生活的那个小小湘南村落。

小桥，流水，人家。

“像元曲里写的。真是那样，一幅画。”他描述的时候，食指在空气中轻弹着，像在按动快门。

对古村落之美的崇拜和对乡土的眷恋，总让人心里痒痒的，想要做些什么。他决定出发，行走湖南山水，寻访潇湘古村。用自己的镜头，寻找、发现、记录。

一位老人，一个30多斤的背包，一段15年的行程。他跑遍湖南省的80多个县、800多个古村落，拍摄照片近10万张。

桂阳 杨山村

7月16日-9月16日，他的心血集结为“潇湘古村入画来·湖南古村美展”，在长沙图书馆二楼展厅展出；集结为两本《湘魂的摇篮》大型纪实画册。

展览分为古村、壁画、石刻、拓片、书法、美术六个部分，共138幅摄影书画作品，生动再现了潇湘古村的自然风光、建筑特色、乡土民俗、历史人文。

规模宏大的张谷英村、缀在自然山水之间的勾蓝瑶寨、白雪覆盖着的凉灯村……村村寨寨，各具其美；诗书传家的对联、寓意吉祥的石雕与壁画、精致的翘角飞檐……凝结着传统的审美情趣。

蓝山县 虎溪村

新田县 大凤头村壁画

还有古村落中的生活场景和民俗节日，让观众被那些逐渐远去的乡村图景和其中涌动着的情感打动。

永兴板梁村 古井

指向一张图片，谭建华就滔滔不绝起来。我们惊讶地发现，他清晰地记得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连当时的天气和他遇到的人、讲述的家族传奇都记得一清二楚。“我比村里的年轻人都清楚得多。”他笑。

常宁 中田村的老人

江华 井头湾村 长鼓舞

他发现，在村里，很多老人想要拍一张葬礼上使用的遗照。于是，每到一个古村，他会请村长把 80 岁以上的老人请来拍照。回到城里之后，他自费打印出来给老人寄去。这十多年里，他前前后后寄了三千多张照片。

“这位已经去世，那位也是……”他指着一张张照片中的一位位老人。

村落在随着一代人的凋零而加速凋零。

用文字、用照片、用视频，他要继续这场对抗遗忘的竞赛。

时间紧迫。“我的脚步要快些，再快些。”他说。

在展览现场，芋头对话谭建华。

谭建华：湖南的古村老宅是湖湘文化的重要源头之一

大年初四，谭建华翻山越岭来到凤凰凉灯村。当时该村尚未通公路。

“摇 篮”

湘遇：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拍摄古村落这件事情？开始拍摄的动机是什么？

谭建华：大概55岁快退休的时候开始拍的。其实我开始拍照片，并没有拍这个，而是疯狂跑到全国各地拍风景，西藏啊新疆啊，都去了。后来我就觉得还是要拍点人文。当时考虑了两个题材，一个是拍八百里洞庭之类的，但这个（题材）太大了。另一个想法就是去拍那些消失和正在消失的、有价值的东西。

我拍摄古村落的初衷是源于一个情结——我是生长在乡村的孩子。我最初的记忆就是在乡村里，那些老房子——马头墙、翘角飞檐，那些狭窄的巷子……另一个拍摄动机就是现在城市化发展得很快，很多老建筑都消失了，我看得都很心疼。

湘遇：您因为“有价值”而选择这个题材。您认为价值体现在哪里?

谭建华：最大的价值在于它是湖南本土的文化。湖南建筑，就是湖湘文化的一种具象化。而且通过摄影，我们能使这种具象的轮廓更加明显，凸显它的自身特色。

你看湘南、湘东地区，它是以马头翘角、堂屋堂号为结构的；而湘西则是以土家族、苗族、侗族的吊脚楼为核心的木质结构建筑，这两块构建了湖湘建筑的多样性，让它不同于其他省份。

另一个有价值的地方就是这些古村落是湖湘人文底蕴的摇篮，我们需要去延续、传承。湖南那么多厉害的人物，都是从乡村里面走出来的。比如毛主席、曾国藩、王夫之……这些都是湖湘文化代表人物，他们都是从一个个村落里走出来的，所以说这些古村落是“湖湘文化的摇篮”，一点也不过分。

湘遇：因为您之前在建筑学期刊《中外建筑》工作多年，最初开始拍摄古村落这个题材是否先从建筑的角度出发的？那当您真正走上这条道路的时候，您跟之前预想的有什么不一样吗?因为建筑它凝结思想，又有像书法、美术的元素，它承载的东西其实是非常多的。

谭建华：对，我当时首先考虑的是建筑很重要，比如村落的布局之类，如果没有建筑的话是撑不起古村落的文化体系的。

我第一个展厅就是展现“诗意栖居的美感”。湖南村落都有山有水、有小桥、有古井。像我家乡的古桥就有两百年的历史，几百年的松柏树旁边都有一口古井，人们生活在那里。所以湖南古村落就像马致远写的“小桥，流水，人家”那样，都是一幅幅生动的画。

因为湖南建筑对风水理念的演绎是非常巧妙的，体现的是一种与自然环境和谐共处的天人合一的观念。比如零陵涧岩头的周家大院，它就是六个建筑分布得像北斗七星一样的勺子形状。

“让它们活在我的镜头里”

湘遇：不少古村落地处闭塞，您是如何去拍摄的呢？中间是否会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加入？

谭建华：我从 06 年开始拍摄，最开始出行主要是坐公交车或者摩托，背着个二、三十斤的背包到处跑。困了就支个帐篷，向村民们借个草垫子，找个老祠堂打地铺就是一宿。有一次睡在两个棺材旁边，朋友都说，你这个胆子真大。以前还有些村落没有通公路，我独自翻山越岭走进去。

后来有航拍无人机了，我就开始自己开车。我有3台车、3台无人机、5台相机。我是不计成本的，无人机撞了一架，飞走一架，我基本上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掏空了。作为工薪阶层，我已经没什么积蓄。这几年出去我就带几包方便面，饿了吃一包，现在睡也在车上。

期间也有几个朋友跟过我，但都没有很长久。拍这种题材确实太苦太难了，对身体和精神也是很大的挑战。我最多重复去了一个地方10次，就是为了蹲到好天气，拍出最好的效果。有个老师跟我拍了两年，还是受不了这个苦。他的原话是：跟你出去拍摄一个礼拜，（累得）要在家里面睡 15 天。最后还是退出了。

湘遇：行走过程中您有没有遇到过一些帮助，或者让您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

谭建华：在涟源市拍摄谢家大屋的时候，我低血糖犯了，非常难受。乡里人赶快就拿了红糖水给我喝。还问我“你最喜欢吃什么？”我说最喜欢红薯，他们就马上拿高压锅给我煮了红薯，还特意煮了鸡蛋。在拍摄周家大院的时候我走夜路，村民们就拿着手电筒照着我走了好久，这些事真的让我很感动。

湘遇：您会经常为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拍照，这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想法？这种对古村落多方位的记录是否已经被您当成一件有义务？

谭建华：我的老娘在我小时候就跟我讲，把你生下来不容易，将来你要做什么事，一定要对社会有点贡献。正好我现在手中有这个相机，就多用它做一些善事吧。我会让村长把 80 岁以上的老人请过来，给他们拍照。效果比较好的，我就印出来给老人免费寄过去。这十多年里，前前后后寄了三千多张照片。好多村落里面的老房子都挂了我拍的老人照。

就像沈从文的《边城》，这些古村美的不仅是山水，还有乡人特有的人文风貌。它们消失得太快了，是一种无法复制的、非常宝贵的东西。我就是希望自己的脚步能够再快一些，让它们活在我的镜头里。

像邵阳市绥宁县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冬天会拿着那种很长的烟杆子围坐在火炉旁“叭叭叭”地抽着旱烟。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场景，但是现在老人都渐渐不在了，那些烟也就随之不存在了。

“找到今与古的共存点”

湘遇：您有尝试去抢救这些古村遗迹吗？

谭建华：我在宁远的时候看到一个黄家大屋，它是一座非常老的建筑了。我发现它的墙上有个 1/4长的裂缝，就跟村干部说你们赶快要抢救，这个地方如果不补它就要倒掉了。现在赶快打报告，报到省文物局。

在这个过程中，有裂缝的那面墙倒掉了，看得我很痛心。但过了几年我又跑去看了，这一次修好了。现在这个黄家大屋被高校的研究者评价为我国南方庄园式小农经济生产模式下民居建筑的典范，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很有价值。

湘遇：很多古村落都是散落的，它的保护确实面临很大的困难。您是如何看待这一问题的？

谭建华：我认为有价值的、文化底蕴很深且适合保存的古村还是需要被保护的。要善于评估，保护那些有实际文化意义的村落，把保护经费给真正需要的文物。

至于现代化进程对传统村落的改造，肯定会有破坏的成分在里面。它是一个矛盾的东西，一方面社会发展，老百姓的居住环境肯定要改善，过去老房子住着没那么方便舒服自然要改造或者重建；但另一方面，我们对那些有特别价值、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古迹还是没有保护得太好，政策也还不够完善。明明一些现有的古村古街都还没覆盖保护到位，就忙着修仿古的东西，修得又不够严谨。

不可否认，我儿时回忆里那些乡村古朴的场景必然是会远去的。现代化是历史潮流，重要的是如何去找到今与古的共存点。像长沙潮宗街就搞得很不错，通过这种政府、高校、民间热心人士的力量，是可以做好传统文化的保护的。

（以上图片均由谭建华摄）

观展贴士

时间：2022年7月16日-9月16日

地点：长沙市图书馆二楼

开馆时间免费对外开放，可提前在长沙市图书馆微信公众号预约入馆。

作者丨 廖慧文、刘汕

编辑丨廖慧文

[责编:王姚冰 实习生：杨淑雯]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