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中国第一部情景喜剧《我爱我家》播出，

30年后的今天，

曾经风靡全国，创造收视神话的情景喜剧，

到了“无人问津”的境地。

▲《武林外传》，中国最后一部全民观看的经典情景喜剧

前不久，情景喜剧大师尚敬，

参加了东方卫视的节目《开播！情景喜剧》。

世纪初，他的《炊事班的故事》开创了平民喜剧风格，

陪着我们笑了20年。

他执导的《武林外传》被认为

是中国最后一部全民观看的经典情景喜剧。

直到现在，仍有人把它们当

“电子榨菜，就着下饭”。

我们对尚敬有很多好奇，

那么多年后，为什么再出来做情景喜剧？

短视频和段子统治的时代，

情景喜剧为什么被认为不灵了？

他遭遇了什么样的困境？

我们采访了尚敬，跟他的朋友喻恩泰和周小斌。

撰文：洪冰蟾

责编：倪楚娇

▲《开播！情景喜剧》，尚敬和团队成员

“一丝失望，很多遗憾，有点无聊。”

《开播！情景喜剧》里，往日的老搭档英达、沙溢、高亚麟坐在评委席，而尚敬却出现在参赛舞台上。

尚敬的团队在台上演完，有观众没笑。演员李诚儒坐在顾问席上，对尚敬说：“没有新意，没有代入感。”

▲尚敬在给沙溢、闫妮、姚晨讲戏

时间倒回到2004年冬天，北京郊外的平谷，尚敬走山路去《武林外传》片场。蓝帽子，羽绒衣，裹得严严实实，冻得要命，他要去“弄个张牙舞爪，眉开眼笑，浑身上下充满精气神的漂亮玩意儿”。

在武侠故事流行的21世纪初，《武林外传》反暴力、反英雄，讲七侠镇同福客栈里的几个小人物，将“大侠和成为大侠的神话一一戳破”。在一个明末的古装剧里塞进流行元素，小剧场、广告，摇滚乐、电影，还有莎士比亚。

▲《武林外传》的台词天马行空

那时候，70后80后的网上冲浪方式是逛贴吧、写博客。《武林外传》是如此新锐，以至于创造了初代互联网流行语：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我上面有人。照顾好我七舅姥爷……

那时候，好像“让观众笑”，和做一个“新玩意儿”并不矛盾。《武林外传》收视率一度接近10%，破了当年的央视台电视剧纪录，百度贴吧有160多万条帖子。年轻的观众乐此不疲地追完漫长的80集，然后追着主创问，余下那80集在哪儿啊？

▲在《开播！情景喜剧》里，尚敬组建全新团队，讲几个年轻人创业的故事

弹指一挥间，快20年过去，尚敬上这档情景喜剧节目，任凭其他人劝说，他拒绝拍《武林外传》续集，死活不肯炒冷饭。可是，当他端出一个全新的演员班底，用全新的语言，讲全新的故事，年轻的观众反问他：“为什么我不觉得好笑？”

他不是不疑惑的。真的是不够新的缘故吗？还是他坚持的创作原则，在今天没那么管用了？他甚至想：“人们没有（情景喜剧的）需求了，有这个担心。”

尚敬在天津出生，在成都长大。19岁那年，他在川藏线上做汽车兵，卫生员，炊事员。22岁，考上解放军艺术学院戏剧系，当时小品是主流的喜剧形式。

1994年，尚敬被招入空军政治部话剧团，即赫赫有名的“空政”。后来在《炊事班的故事》里演大周的周小斌，和尚敬同一批进的空政。

两个人都是单身汉，每天早上就约着走路，从故宫前门进，后门出，再从后门进，前门出，一路上就聊文学和音乐。

“他成天给我讲萨特、加缪，还有海鸣威。我就给他讲《拍案惊奇》。”周小斌说。

几年下来，部队的、地方的、综艺节目的，尚敬排了100多个小品，《鞋钉》《打气儿》《小站故事》陆续被搬上春晚。

▲《我爱我家》，1993

▲梁左（中）和英达（右）

在尚敬排小品的时候，情景喜剧《我爱我家》横空出世，那是1993年，开启了中国情景喜剧生机盎然的前十年。

导演是美国留学回来的英达，文学策划是北大才子梁左，编剧里有独领风骚的作家王朔，演员则是北京人艺的一帮人。一帮精英聚在一起，搞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新玩意。

过了几年，英达和梁左拍《闲人马大姐》，缺一个会成都话，有点书生气的演员，于是找上了尚敬。

这是尚敬第一次接触情景喜剧，起初还有点不屑，但他很快着了迷。

▲《炊事班的故事》，尚敬建立起平民史诗的喜剧风格

他开始认真地看国外类似的剧，比如当时最红的《老友记》，还有《宋飞传》《好汉两个半》《市政小人物》。他觉得这个门类值得做，军人的生活可以不可以做一个，然后给老百姓看？

当时他有一个极大的优势，部队的喜剧小品创作在全国领先，洪剑涛、周小斌、高亚麟、毛孩这帮厉害的演员都在文工团，大家志同道合，试着拍《炊事班的故事》。

拍摄场景就搭在空政大院里，剧本是边拍边写的，除了他本人，没有一个职业编剧，就是院里的文学爱好者。周小斌回忆，他每天中午进场，拿到当天要拍的剧本，大伙先读一遍，反馈剧本基础行不行，不行就推翻重写，行就对词、轧词。有时候要排一下午，吃完晚饭才正式拍，一路拍到凌晨。

尚敬挺怀念那时候，创作氛围纯粹、专注。“我们空政在北京的灯市口，南边是中国青年艺术学院，西边是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北边是北京人艺、中央戏剧学院。”

他们没什么钱。当时一集的预算大概3万5人民币，包括所有的人工、置景、设备，几乎是不拿酬劳在拍。同一时间，大洋彼岸一集情景喜剧的制作费用接近10万美金，当时差不多100万人民币。后来他们再拍第二部，每集的预算涨到6万，也不算多。周小斌感受最大的变化是，炊具变多变好了。

2002年，《炊事班的故事》在央视八套一经播出便爆火。那些年，新兵连分配时，有很多人会主动要求分配到以前无人问津的炊事班。

人们第一次看到电视上的士兵，不是冲锋陷阵、家国大义的那一种，而是几个采买的、拿勺的人，在锅碗瓢盆、花椒大料里吵吵闹闹。每个人都有性格缺点，各有各的烦恼。

也是从这一部戏开始，尚敬建立起平民史诗的喜剧风格。

在这个世纪的前十年，尚氏喜剧和英式喜剧，被认为是这个领域的两个标杆。他们助推着这个剧种起高楼，都市、乡村、历史、家庭、职场，情景喜剧无所不谈。

尚敬拍戏，从来不喜欢用“腕儿”。

《开播！情景喜剧》其他参赛的组，多少有知名的演员，甚至他的老搭档倪虹洁和范明就在现场，但尚敬偏偏一个不找，全部用新人。

节目内外，还有一种批评的声音，觉得尚敬太挑战观众的耐心，观众对新面孔没印象，没有天生的好感。

“完全启用新人肯定是在冒险，但是过去我拍的那些剧，哪一个不是冒险拍出来的?”尚敬说。

▲《武林外传》片场，尚敬和闫妮

《武林外传》里那些演员，就是尚敬从之前自己的戏里搜罗起来的，他们当时都不是一线演员，不是那种在剧组的建组名单上经常能见到的名字。

拍《炊事班的故事》时，沙溢刚从军艺毕业，没什么拍戏经验，青涩稚嫩。而姜超，在之前的七年时间里，四处跑龙套，甚至做剧务，帮剧组打开水。尚敬赏识他的努力，将《炊事班的故事》里的一个主角交给他演。

▲姚晨在《武林外传》里演明朗天真的郭芙蓉

2002年，尚敬到上海拍情景喜剧《都市男女》，讲几个广告公司白领的故事，挑中了陪室友来试镜的姚晨。投资人说她太难看了，尚敬和他拍桌子，硬生生保住了姚晨。姚晨在学校演的是武则天，麦克白夫人这种正戏，“老师觉得我长得特别冷。”尚敬却看到她骨子里的灵性，“大嘴咧着，眼神明亮。”姚晨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去演喜剧“是命运开的玩笑”。

《都市男女》拍了整整一年，喻恩泰当时在上戏念研究生。这是他第一次拍戏，总在担心自己的表演太幼稚。尚敬鼓励他，孩子般的纯真很好，再过个几年就演不了了。

▲《武林外传》的金句台词，抚慰人心

到2004年冬天，尚敬把《炊事班的故事》的一班人，还有《都市男女》的一班人，凑一块带到距离北京市区两三个小时车程的山里，那里原本是投资人郝亚宁的一个狗场，他们搭了《武林外传》的景。

山里的冬天特别冷，早上起来门缝都被冻住，得烧壶热水浇开门。一开始那里连暖气都没有，他们重新建锅炉修管道。电压也不稳，严重的时候每天停一次电，有时候灯泡突然爆炸，听到“啪”一声，大家就赶紧抱脑袋。剧组穷得叮当响，连群演扔出去的白菜叶子都要回收使用。

大半年的时间内里，他们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尚敬和演员们每天都呆在一起，混得很熟，真的像家人一样，除了拍戏，就是整天看山，看大树，喂喂猴子。忙里偷闲的时候，几个主演就集体下山，杀到县城的小白羊超市，姚晨和倪虹洁买一大堆零食，男孩们喝啤酒，踢足球。

▲葵花点穴手，排山倒海

过了那么多年，喻恩泰好多情节都忘了，但印象特别深的就是尚敬在现场窜包袱，比如两个人抢保险箱，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抢着抢着俩人睡着了。喻恩泰看了，心想这导演怎么能想出来这种东西，思绪飞啊，像外太空的陨石一样。

喻恩泰说尚敬把他们既当牲口，又当宠物。尚敬觉得这个形容很传神：“我得爱他们，哄他们，呵护他们，赞美他们，让他们浑身是劲，然后我得使劲挤他们，勒他们，把他们的才华榨干，让他们在完成这个角色的时候一点都不能停下来。”

他手把手地教，两个女人站在井边说话，他把台词掰碎了，给演员解释这两个人的微妙关系；哪一句台词要坐在床沿说，哪一句得换到桌边说，一个走位一个动作都要抠。这些全是剧本上没写的。姚晨学过跳舞，姜超会打快板，喻恩泰懂戏剧理论，他就把演员的个人特质加进戏里。

▲尚敬和演员在片场，有严厉，有轻松

沙溢说尚敬现场很严厉。姚晨第一场戏就被尚敬臭骂一顿。“连一段剑都没练好，也不知道你每天在干什么。”姚晨就偷偷跑到李大嘴的厨房里哭，哭完再回来演。

等到入了戏，尚敬又完全信任他们，让演员“随便玩”。有场戏，喻恩泰觉得演得不满意，想再来一条。演到一半，发现监视器前是空的，导演管自个去吃饭了。“他根本不会阻拦你，盯都不用盯，就让我们放心弄，他知道这个东西一定能做好。”

▲尚敬和《武林外传》主演

以前有人说，演员们一个个红了，走出《武林外传》，唯独尚敬还留在原地。

这倒不一定是桩坏事，因为对他真正有吸引力就是这套排练体系。给一帮新人量身定制角色，大家花很长时间排练，“演员像神灵附体一样，光彩四射，活灵活现。”

然后就是等待，等观众和他们交上朋友，跟他们挥手：“嘿，兄弟！我们好久不见你在哪里？”

尚敬觉得这是情景喜剧最宝贵的特质，看着一帮新人从这片小湖流入浩瀚的江河。

▲《薪剧场》主演都是新人

可是，现在没什么人敢这么做了。

“现在看流量，找投资的时候，人家第一个问题甚至都不问你剧本怎么样，导演是谁，而是谁来演。那些个已经知名的演员能让项目推进下去。但是他们可能给你的时间很少，不够去磨戏。因为有那张脸儿就成了，来了就OK了。”

漫长的沉默后，他说：“可是难道新人就永远不该有机会吗？”

2005年之后的一段时间， 尚敬“急着翻篇”，不想重复过去。他拍电影《饭局也疯狂》，还去拍了张艺谋《三枪拍案惊奇》的喜剧部分，拍电视连续剧《房前屋后》。情景喜剧也没拉下，接连拍了《炊事班故事2、3》《无敌三脚猫》《家有外星人》，但都没有再现《武林外传》的轰动。

到2009年，他做完《大学生士兵》以后，有点不想一直这么做下去了。

当时已经有了颓势，首先是情景喜剧无法在黄金时段播出，对于这种合家欢属性的剧，打击巨大。找投资也越来越难了。

更大的冲击是观看习惯的天翻地覆。奈飞剧出现，一次性放出7、8集，短小精悍。

接着是试播集的模式。先在网上播一两集，效果不好，就被毙掉。这几乎击穿了情景喜剧的所有短板。它没有大卡司，不自带流量，类型化弱，没办法一下抓住人的注意。

“情景喜剧第一集就爆火，是一个妄想。它必须有一个长度保障，这样里面的人才能成为你的老朋友，那时候演什么没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陪伴。所以不能长，不能多这事儿，基本是要了情景喜剧的命。”

丧钟不光敲响在中国的情景喜剧头上，在它的发源地美国也衰落了，上一部火爆的美式情景喜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然后是更大的危机，短视频时代来了。段子爆炸，全民狂欢。我们训练有素，几秒钟得不到刺激，划去下一屏。

节目里有观众跟尚敬说，我一直在等梗，可是你的梗都不出乎意料。

尚敬马上怼了回去：“你们想要的立竿见影，梗，包袱，没有。我要的是人物，是未来。”一个做喜剧的人，为什么要反包袱，反段子？他说其实他当场很任性，就是想要表达个道理。

他知道自己“不能无视这个时代”，但他依然费解，如果编喜剧搞得像编段子合集，那要怎么铺陈人物的命运？观众又怎么会“动心，流泪，不知不觉地感到美和超然”呢？

▲《欢乐英雄》剧照

到2015年，接连拍了三部《郭小宝和宋老财》《前夫求爱记》《青春集结号》后，尚敬彻底放下工作，从待了20多年的空政出来了。

他很晚才结婚生孩子，想趁女儿还没上学，多陪陪她，带家人出去撒欢玩，全球旅行。疯玩了3年，他觉得不行了，得回来拍戏。

2018年，有朋友推荐尚敬读古龙的小说《欢乐英雄》，正好获得了版权，尚敬就着手把它改编成情景喜剧。讲的是“富贵山庄”的一群离经叛道的少侠，还是尚式喜剧的精神内核：反暴力，人情味，仁者无敌。

影迷听到这个消息，期待他能重现往日的光辉，但开拍到现在过去4年了，迟迟没有播出的消息，一直躺在待播名单上。

“赶上各种变化，可能是运气不太好。”

没出作品的这几年，尚敬最喜欢的事是逛菜市场，然后窝在家里给女儿做饭，研究高压锅炖红烧鸡腿。他在短视频平台搜菜谱，“总要让我先点个赞。”点了赞一看，“有的还不如我做得好。”

如今，情景喜剧的黄金时代是真的远去了，沉寂了。用尚敬的话说，“要死翘翘了”。

跟尚敬合作过，能独立写出完整剧本的鬼才编剧，都不写情景喜剧了。空政话剧团也在2018年解散，以前的同行人，一个一个离开这行当。 周小斌上一次演情景喜剧还是7、8年前，喻恩泰这几年基本没听说过谁还在拍情景喜剧，现在网大、网剧，还有即兴喜剧、脱口秀，各种喜剧形式多起来，很少有人特别去做这个情景喜剧了。

可是，人们好像没有彻底遗忘它。不知何时起，人们开始怀念《武林外传》。有人在快手直播看《武林外传》，一个月涨粉100万，一条粗糙的花絮，在b站就有200万播放量，腐竹（《武林外传》粉丝）在弹幕里台词接龙，看到副导演兼群演小米闪过，全在讨论小米在剧里是撑死的还是齁死的。

▲腐竹们在尚敬微博里的留言

去年尚敬突然发了一条微博，说：“15年了，你们好吗？”

有人让他上b站上看《武林外传》的 “二次创作”和“鬼畜”。“我点进去链接一看，我的妈呀，成千上万条弹幕铺在上面，遮得剧情都看不清了。”

那天晚上尚敬基本上没睡觉，几万条微博评论和私信，一条条地看，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每个人都在跟他说：“我很好。我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有的人说，在国外孤独的时候，就点开《武林外传》。

有的人说，小时候爸爸妈妈带着他们看，现在他们又陪着爸妈看。

有的人说，考研的时候，绝望，有几天想死，就靠看《武林外传》，它就像ta的精神支撑，一直陪伴ta。

有的人说，ta坚持积极向上的人生追求，这一切都来自于这个剧。

▲尚敬看完留言后的感受

15年前，这个戏曾经是尚敬的乐园。当时他的心理状态不太好，是这部戏治愈了他。所以他们讽刺一切，但绝不拿感情开玩笑，他想让观众相信“人间的温暖，和你自己的坚强，即便人生最后要走上绝望”。后来他的乐园变成了观众们的精神乐园。

很早以前，喻恩泰接到一通尚敬的电话，他以为有什么急事，没想到电话那头只是说：“我很怀念那段时间大家在一起创造的一种美好。”

“以前我们建造中国的情景喜剧，把土松了，在里面栽种。现在呢，不再是繁花似锦的时候，先别想着关上园子，我要去除杂草，把冻土刨开，救活花草，或是，种出现在的人想看的花。”

所以，当《开播！情景喜剧》问他要不要来做评委，他考虑了一个月，说他来，不过是以参赛者的身份，他想干个新的。他开始排几个新的情景喜剧，《薪剧场》讲年轻人开剧本杀店，想过双重生活；《派出所龙门阵》，讲成都基层派出所的生活。

剩下的时间，他喜欢到处玩。最喜欢是去海里，不停地游上2个小时，到大海深处，看水里面成群的鱼朝他游过来，又害怕又激动。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海里有浪，但比游泳池省事，在池里边，他就觉得越是平静，阻力越大。

如今，团队里的成员已经从同龄的60后，到90后00后了。他不愿停止折腾，他想，这一切真的如此坚不可摧吗？还是来撞击这堵墙的人不够多？又或是，自己这个老家伙不够硬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