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新世纪20余年的当代文学版图之中,浙江网络文学因其骄人的创作优势、组织优势和产业优势,逐渐形成了广为认可的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浙江经验”和“浙江模式”。2014年1月,全国首家网络作家协会——浙江省网络作协成立,一批伴随着互联网媒介机遇和大众文化浪潮涌现的浙江网络作家,以及相伴相行的研究者、组织者们共同构成了一道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时代风景。时至今日,对他们中的代表人物加以访谈,展现他们的思想、意志、情感,表达他们对于浙江文化与浙江精神的贡献和热爱,是一种历史性的梳理,也是打造新时代文化高地的新集结。我们因此推出“浙江网络作家访谈录”栏目,首篇访谈对象为:蒋胜男。
——夏烈(浙江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网络文艺委员会秘书长、杭州师范大学教授)
蒋胜男
浙江网络作家访谈录
作家介绍
蒋胜男,1973年生,浙江温州人。温州大学人文学院研究员,二级编剧。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全国“万人计划”人文社科领军人才。1999年开始网络文学创作,有代表作《芈月传》《燕云台》《天圣令》《太太时代》等。
一、网络文学的时代变革
采访者(以下简称“问”):您从1999年开始创作网络文学作品,您的创作几乎伴随着网络文学从蹒跚学步到如今蓬勃发展的整个历程,能谈谈网络文学创作平台这些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吗?
蒋胜男(以下简称“蒋”):1999年,我开始在“清韵书院”网站发表自己的网络文学作品,至今已有20年。这个网站现在已不存在。早期的许多网络作者都曾在那里“贴文”,比如江南、沧月、今何在等。在那个年代,上网的人尚且不多,在网上玩文学的更是小众,很多人不能持久,因为写小说要付出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在当时不仅没有稿酬,作者还要倒贴买电脑的“巨资”和网费。不但没有名利,常常连基本的署名权都难以保证,辛苦写出的文章,一转眼就被盗版,或盗转,经常连书名和作者名都被转丢了,或者是改头换面。以至于后来有不少人因为无法靠写网文养家糊口,就选择了离开。
1999年到2004年的时候,是一个转折,那会儿开始有一些网络文学作品出版了,作者开始收到稿费。虽然当时出版是非常稀有的机会,但这确实使网络文学的发展推进了一步。原来的社区由BBS变为网站的形式,原创作者在网站集结,带来巨大的流量,更多的跟帖、更多的互动,甚至一部分读者也开始变成作者,参与其中。一部分作者就开始有收入了,虽然比较少,但确实是一个飞跃。
2004年网吧的兴起让更多受众有机会接触网络文学,2008年引进付费模式之后,资本再次加速了网络文学的发展,如今,各种移动终端、电子阅读器等科技产品的加持,不得不说网络文学见证了20年来科技发展带来的这场媒介革命。
▲《天圣令》书影
但我觉得这其中最大的变化应该是网络受众的扩大,从一开始网络只在大城市高校、机关、网络公司及媒体使用,到后来网吧盛行,一直到网络村村通,网络受众人数扩大了。但同时也出现相对的“文化降维”,更多作者和文章朝着最大人口基数的受众迎合,而平台为了追求流量和KPI也多方助推。这是一个转型期会遇上的问题,一部分追求更有深度和广度的作者与表达欲强盛的读者之间因双方审美交点不同而引起意见不合,这是网文“混同时代”的尴尬。接下来如何能够设置适当的引流区,让一部分更适合往精品创作的作者能静心创作,打破网文“有高原无高峰”的遗憾,是个值得讨论的课题。
问:从BBS到网站、从小众到大众、从免费到付费,网络文学经历了巨大的变化,也面临着更大的挑战。您觉得在这场网络文学的变革中,您自身有什么变化吗?
蒋:对我自己来说,我很早就介入互联网创作,我全程参与了这场媒介革命,可以说是最早的一批网络作家。但无论付费还是免费,BBS还是网站,只是改变了写作的载体,对于创作者来说,我们同样在不断创作故事,和千里之外的人同喜同悲,共享内心。
二、网络文学中的女性意识
问:创作载体的变化并不会遏制创作者的表达欲和创作欲,仍然有许多优秀的网络作家脱颖而出。您作为这批优秀作者中的佼佼者之一,这些年来也一直坚持创作。您笔下的女性角色,大多生逢乱世,但性格刚毅,有着“大女主”的特质,是什么样的初衷促使您创作这类女性角色与女性故事的呢?
蒋:因为过去我们的“大女主”文艺作品太少,甚至到现在,大量的所谓“大女主”故事其实也只不过是玛丽苏、甜宠剧的披皮套牌,是所谓“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这种小女生幻想。用虚幻和欺骗让女人安居于从属地位,最终无力自主自己的命运。我倒觉得,只有将主角置身于最艰难的环境中,置身于生死之间,只有自己是自己的倚仗,才能够真正看出一个人的蜕变来,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芈月传》电视剧照
过去我们只有男人戏,家国天下,女人的位置在那里,如果她辅助了他,那就是正面角色;她影响了他的家国天下,就是反面角色,就是妖姬。女性的对错是以是不是对男性有用来作为判断标准的。然而,时代不一样了。改革开放以后,互联网发展以后,女性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包括计划生育,也把很多女孩子推到了中心位置,她就是这个家庭唯一的继承人,将来父母老了需要依靠的顶梁柱。这时候,让女性再看以前的影视剧,她是无法认同的,她需要对标一个新的东西。
问:当今时代下,是什么在推动着您的创作?
蒋: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女性需要一个参照物,让她知道遭遇爱情失败时该怎么做;知道结婚之后如何保持自己的独立价值,对于事业、对于一切……因为生而为人,不仅仅是要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你还是一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独特存在价值。而这样的参照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不必拘泥于哪个时代。总之,是时代的浪潮在推动着我的创作。
问:看来您对时代浪潮有着深刻的洞见且您的作品具有厚重的历史感,您一直在用女性形象讲述中国历史,这十分不同于主流的历史观。您可以具体谈谈这种历史观吗?
蒋:我的这种历史观其实一直意在强调女性也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推动并影响着历史的进程。《芈月传》当中的芈月、《燕云台》当中的萧太后,我们今天在讨论的刘娥,这些人在我们原来的史书、戏文、小说当中,她们其实都处在一个边缘化的状态。这些本应该受到重视的女性历史人物,通过作品发出声音,都是“惊雷”的声音,这些声音影响着整个中国历史的进程。这种影响从大的层面来讲非常有意义,我们原来写历史的是男性,读历史的也是男性,所以形成了以男性为视角的历史叙事观。但在中国漫长的历史当中,其实有很多优秀的女性也发挥了非常积极的作用。通过小说写作,还原那一段历史,让我们实实在在地看到这样一些女性在中国历史当中的一种具象,我觉得这是特别值得我们去关注的。
问:这样一种女性叙事使得“她们”得以被看见,并可以在这种讲述中成长、强大、成功。那么您认为她们在什么地方是有缺憾的?
蒋:不能说是缺憾,只能说是特色。完美的人物和故事反而不真实,任何一个在文学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物,都带着极大的自身特性。如果不够自私,赫思嘉就不会让人记住;如果不够狠决,希斯克利夫就没有存在感。而《天圣令》中,可能有争议的地方会是最后主角刘娥在生命进入倒计时时,对宋仁宗说的那番话,可能有些跟传统的说法不一样,但我觉得更真实。
三、网络文学的影视化改编
问:这些年网络文学在繁盛的同时也反哺了影视业,我们观察到您的很多作品都经历了影视化改编的这一过程,您也亲自担任了《芈月传》《燕云台》等电视剧编剧一职,您认为作家与编剧身份的不同体现在哪些地方?
蒋: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我原来就是戏剧编剧出身,所以转换的时候没什么问题。不管是小说还是影视,最重要的就是讲好一个故事,树立几个让人留下印象的人物。小说和影视剧之间的区别可能就是一开始的格式转换、思路转换有个适应期,但最终故事的各种形式也只是形式而已,最重要的是内核。
如果说区别的话,就我个人的体验来说,那就是影视剧本创作更快捷一点,同样的时间,可能我创作影视剧本的速度是创作小说的1.5倍。只要适应这个格式,其实影视剧本创作的难度比小说低,因为小说需要作者自己进行情景渲染,但影视剧的话,你只要有个提示,就由负责任的服化道工作人员去完成了。小说的情节转换,需要作者进行大量的铺垫,但影视剧可能换个场次就切过去了。
问:可以讲一下您在改编过程中遇到过什么困难或者印象深刻的事吗?
蒋:剧本创作不难,难的就是要听各方意见进行修改,有时候意见不统一,几方面意见逻辑冲突,或者意见表达不完整,修改几次还没有一个确定的思路,这就让编剧很心累了。甚至有可能到了现场拍摄的时候又临时有其他人员进行修改,修改的片段跟原故事的逻辑冲突,但又已经拍好了,这又是一件为难的事情。剧本的难度,主要是这些地方。
▲《凤霸九天》书影
现在最难的倒是一个好剧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稳定的团队太难,我国大部分的影视作品很难聚到真正的“原班人马”,尤其是幕后工种,而一旦出现短板,就会是“木桶理论”的结果。
问:看来好的团队确实是影视化改编的重要因素,在IP改编热潮下,对作品创作的要求更加影视化,您在进行作品创作时会受到影响吗?
蒋:不会,小说是小说,剧本是剧本。剧本创作中肯定要受到制片方以及各方面的意见影响,所以最开心的就是小说创作可以完全写自己想写的东西。
问:您又是怎样平衡作家和编剧的身份呢?
蒋:不用平衡啊,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工作。通过剧本的创作,我感觉小说创作中细节更丰满了,给配角留的戏份也多了。而因为一直在创作小说,也不会像职业编剧一样进入剧情模式化的倦怠。
问:随着越来越多的改编剧的出现,侵权问题也渐渐走入了大家的视野。您对于《促进著作权制式合同尽快推出》的建议,是因为您之前因《芈月传》影视化著作权问题与出品方公司有冲突后才有的想法吗?
蒋: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我觉得应该是在这过程中,关注到许多作者都面临著作权被侵权的现状,所以我应该为业界呼吁发声。作为全国人大代表,视野肯定不能局限于几个案例,更要由个体的小问题推广到业界的大问题,面临的小领域推广到全国的大领域,制式合同也只是我寻找的一个方案而已,而最终要多方面推进,形成全社会对知识产权保护的关注与支持。
这些年来,我陆续提交了多项与知识产权保护相关的建议。如2018年的《关于保护原创,促进网络文学健康发展的建议》,2019年的《关于推进知识产权应用型人才培养的建议》,2020年的《促进著作权制式合同推出的建议》《关于成立中国网络作家协会的建议》,2021年的《依据著作权法规定严格落实编剧署名权及名次权的建议》等,在多方面为知识产权保护工作的推进而进行不懈努力。
四、网络文学创作与浙江
问:浙江这些年的网络文学发展十分迅猛,逐渐从野蛮生长的状态转变到了有组织、有规模地发展。我们了解到您是温州的,那么作为浙江人,您认为您的家乡从文化环境、地理位置等方面对您的创作产生了哪些影响?
蒋:首先浙江从明清时代就是文风兴盛之地;其次浙江是中国改革开放前沿,经济起步较早,所以连使用电脑的时间也领先一步。这二者的结合,某种意义上也使得浙江的网络文学走在了全国网络文学的前头。我们成立了全国第一个省级网络作家协会,建立了第一个网络文学奖项,创建了中国作协网络文学研究院与中国网络作家村等。可以说,浙江的种种先人一步,对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我是温州人,很多人只知温州是改革开放先行地,认为温州人“经济行,文化不行”,我觉得太片面。文化不行的地方,经济一定也不行。没有一定的地域文化影响思维方式,如何去闯经济、开思路。温州在民国时期人才辈出,而我之前担任戏剧编剧的时候,温州的戏剧创作在全国也是具有领先地位的。虽然之前温州的文化基础建设过于薄弱,既没有杂志社也没有出版社,连大学也是老百姓三元钱凑起来建成的,但短时间的沉寂只是特殊的地理与历史原因所限。不久前有个统计,温州的网文作者数量是全国市一级第三,我觉得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问:看来您对于家乡的文化是自豪和骄傲的!在作家的版权保护上,其实浙江一直也做得不错,2018 年您通过杭州互联网法院司法区块链发布新书,这是否意味着浙江地区的数字版权保护意识目前也领先于全国其他地区?
蒋:是的。其实我个人建议是其他各省,最起码其他已经建立省级网络作家协会的地方,也能够为作家们提供这么一个保护原始版权的区块链。如能推行全国,则是大家的福音。
文章已获授权发布
来源 :《品位 • 文艺空间》2022年5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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