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胜昔原创丨平生风义兼师友(散文)

平生风义兼师友

文/孟胜昔

我到济南办事情,偶遇一位战友,两人相见甚欢。我与他谈起我的老首长——原济南军区后勤部研究室主任李宪科,他说李宪科因病辞世好几年了。闻得此讯,我舌挢不下。记得李宪科先生大约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粗略算来,他去世时不过六十多岁,依现今的年龄标准来看正值“盛年”,他的过早离世对中国军事后勤研究领域而言无疑是一个损失。由愕然到恻然,我为失去了一个战友和良师而痛惜。我的心情立时沉重起来,精神瞀瞀乱乱的。

回到临沂家中,我的心绪仍难以平复,从书橱里找出了李宪科先生几本专著翻看起来。当看到他在《军事成语典故古今谈》一书的扉页上题赠我的话语时,那俊逸洒脱的钢笔字立时幻作他清癯儒雅的面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年那月,我应征入伍,经过新兵连集训后,分配到济南军区后勤部管理处公务班,主要职责是为后勤部首长和机关处室服务,名曰“公务员”。公务员的工作辛苦而繁杂,除了星期日、节假日外,每天早晨五点钟准时起床,整理内务,然后为后勤部机关各处室打开水,清扫部首长办公室及办公楼内走廊、楼梯卫生,还要值班、出公差等。这样全天只有中、晚餐时段可以稍事放松,我就利用打饭和就餐时机与老乡战友拉拉呱,扯扯闲篇。我们公务班战士与机关干部共用一个食堂,只是打饭菜的窗口不同罢了。我经常看见一个瘦瘦高高,腰板挺直,戴着一副黑框厚片眼镜,肩佩大校军衔的领导干部,或端着一个铝锅,或拎着一个食盒,在饭厅里排队买饭菜。他面容慈祥、目光和善,无论是面对一般干部,还是普通战士,都颌首微笑,让人心底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的形貌和风度颇似儒帅刘伯承,因此,我在心里暗称他“刘伯承”。

一次午饭时间,我和公务班里几个战友并排站在食堂门侧谈天说笑。刚买完饭菜的“刘伯承”端着铝锅,径直走向我。我还未来得及叫声“首长好”,他笑盈盈地先开了口:“小同志,你贵姓啊?”我说我免贵姓孟。“噢,孟子的后裔,孔、孟不说免‘贵’。你老家是哪个地方?”我说我老家是临沂的。“是南临沂,还是北临邑?”我说是南临沂。“沂蒙革命老区!”“刘伯承”镜片后的眼睛陡然一亮,连说“好、好、好”后,端着铝锅走开了。

过了大约一周时间,“刘伯承”打饭时又主动找到我,询问我愿不愿意到研究室工作。我说我愿意,惟怕自己胜任不了工作。“刘伯承”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当天晚上,公务班班长、管理处主任分别找我谈话,都讲了组织上决定调我到研究室工作的事情,希望我振作精神,以饱满的热情迎接新挑战,适应新岗位,尽心尽力地为研究室的首长们服好务。我正式报到那天才知晓,“刘伯承”姓李名宪科,研究室主任,是全军后勤学术研究专家。李宪科先向其他几位研究员介绍了我个人情况,又和颜悦色地与我面对面交流。他说组织上让我做电脑打字员兼资料管理员工作,是对我的充分信任,要严守纪律规定,严格要求自己;勤学习、多读书,不断充实提高自己。他还说个人如遇到困难和问题,不论是工作学习方面,还是家庭生活方面,都要及时向他反映,不要有任何顾虑。听了李宪科的一席话,我又激动又感动,连连点头称是。我调到研究室后,许多老乡战友祝贺我,同时又艳羡我在部队里有背景、有关系。我对他们发誓说我绝不是靠什么关系,走所谓的“后门”调入研究室的,如果说我上边有人的话,那个人就是李宪科——我与他素不相识,他对我有知遇之恩。

其时,研究室有一名战士做打字员工作,他面临着退伍,李宪科把我调过去是接替他的工作。李宪科安排我跟着这个将要退伍的战士学习电脑操作和打字技术,我一口一个“班长”地讨好这个老兵,想让他尽其所能地传授我电脑操作知识和打字技术。孰料这个老兵退伍返乡心切,早已没了工作心思,更遑谈教授我学习电脑和打字了。没办法,我只得抱着一本电脑基础知识和王码打字教材死啃硬学,弄不懂的就跑到技术处、军务处,请教一位刘姓参谋和一位张姓打字员。对此,李宪科早已料到,他或许是在考验我的心性。每天下午下班前,李宪科都要到我所在的资料室坐一会儿,问问我学习进展情况,安慰我不要着急,慢慢学。他说干什么事情都是一步一步来,不要指望一步到位,一口吃成个胖子。我经历了一个从死记硬背到学悟结合、融会贯通的学习过程,期间下足了功夫,付出了很多精力和汗水,有时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李宪科经常夜间到办公室加班,每每看到我还在努力学习电脑操作和打字技术时,总是既欣慰又心疼地说不要搞疲劳战术,要注意劳逸结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一个多月后,我基本上掌握了电脑操作技术,能够较为熟练地打字了。李宪科非常高兴,拿来一篇他刚刚写好的学术论文来检验我的学习效果。当看到我打字又快又好,排版也比较规范,他欣悦地说功夫不负有心人,要继续努力,学无止境啊。我注重对李宪科主任和其他几位研究员的字体、语句的研究揣摩,不管他们的文字书写得多么潦草,我基本上能识个八九不离十;即使个别字一时认不准,我也能从段落和语句上顺出来。我还能纠正他们书写中的错讹,做到拾遗补阙。因此,我颇受李宪科的赞许,在研究室里赢得了良好声誉。后勤部机关各处室的领导干部纷纷找上门来,点名要我帮他们打印材料,我的工作量大增。李宪科早已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想出了一个减轻我工作量的妙着:凡是其他处室要求帮忙打印材料,一律要经过他的签字同意。这样,我就有了“挡箭牌”,推脱了一些文字材料。另外,李宪科还以研究室工作忙、材料多为由,主动为我“挡驾”,大大减轻了我的工作负压,让我切身感受到了他的关爱。

我没有忘记李宪科的教诲,利用工作之余读书、看报。近水楼台先得月——资料室里的文学、哲学、历史、军事等书籍,我几乎看了个遍,并做了读书笔记。我没当兵前已发表过文学作品,经过大量阅读、练笔,很快又在《前卫报》《前卫文学》上发表了小说、散文若干篇;我依样画葫芦,尝试着军事后勤研究类文章的写作,在《后勤工作研究》杂志上发表了若干篇“豆腐块”、千字文,这些都让李宪科主任和其他几位研究员对我刮目相看。第一次海湾战争爆发后,我结合军事后勤工作,写了一篇随笔类文章,拿给李宪科主任看。他很认真地读了一遍,说立意新颖、写得不错,可以推荐发表。于是,他就让尹研究员带着我,先后到《前卫报》《军事工作研究》编辑部,大力举荐。不知什么原因,这篇文章终没能发表出来。李宪科不无遗憾地对我说,我看写得很好嘛,为啥没有刊登?!这之后,李宪科“到处逢人说项斯”——他说我们研究室有一个小战士,不但电脑打字打得好,而且文字功底好。

李宪科主任识才、爱才,在后勤部机关传为佳话。他下部队基层调研时,发现驻河南某部一位年轻有为的参谋,政治觉悟高、文笔好、有理论水平,遂向后勤部首长保荐,并力排众议地将他调至研究室,拔擢为研究员,还帮助他解决了夫妇两地分居等家庭生活问题,为他提供了一个施展才华的平台。这位研究员后来转业到地方工作,他每每念兹,都对李宪科主任充满了感激和敬重之情。

李宪科工作认真、勤恳,是个典型的“工作狂”。他主持研究室全面工作,主编《后勤工作研究》杂志,还要与其他研究员一起探讨商定学术研究课题,定期组织召开济南军区后勤工作理论研究会议;后勤部的大材料、重头文章,基本上都由他来执笔。因此,他加班加点是常事,很多时候工作到半夜。记得有一次,我提早起床,跑完步后到资料室拿饭盒,发现李宪科主任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他正在办公桌旁伸腰展膊,肩上还搭着一个毛巾,原来他加了一夜的班。我对他说我们年轻人一夜不睡都吃不消,何况首长您呢。他笑呵呵地说没事、没事,刚才洗了一把脸,精神头又来了。

《后勤工作研究》编辑部就设在研究室,李宪科主编“包罗万象”,从组稿、审稿、改稿,到校对、版式设计,他基本上是一肩挑;以至印刷、发行等,他都亲力亲为。《后勤工作研究》杂志一年出刊四期,再加上增刊,李宪科宵衣旰食,夙兴夜寐,耗尽了心血。李宪科对稿件质量要求很高,可以说达到了惨礉的地步。记得有一篇基层部队来稿,大约五六千字,经过李宪科大刀阔斧地删改,最后只剩下二千余字,字数少了而境界全出。还有一篇来稿,他足足修改了一头午,还是不满意,但又觉得文章有新意而舍不得放弃,就重新起了标题,进行了再创作。我将改前、改后的两篇文章进行了一番对照,可谓寸木岑楼、高下立显,心里更加钦佩李宪科主任的严谨态度和非凡功力。李宪科对别人的稿子要求严,对自己的稿子要求更严。有一期《后勤工作研究》需要一篇前瞻性强、有分量的文章,李宪科亲自操刀,连续加了两天班,写出了一篇万把字的文章。我在录入电脑时即感觉到其文宏廓深远,但是他仍不满意,翻检典籍、查阅资料,寻绎义理、理其端绪,直至改了十几稿才作罢。他让我懂得了什么叫“文不厌改”,他修改文稿的决绝态度深深地影响了我以后的文字写作,好文章的确是不厌其烦地改出来的。

慎始敬终、终以不困的李宪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挤出时间著书立说,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传承革命斗争精神。他先后出版了《中国传统节日与神话传说》《常用数字术语一千条》《军事成语典故古今谈》《中国军史之最简说》《中国大都市解放风云录》等,编著了《上甘岭战役后勤保障战例》《老山地区防御作战后勤保障战例选编》等,在军内外拥有广泛的读者群,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文心乃人心,他的文字的气度与精神,恰是其正直、真诚的高贵品质放射出的光芒。

李宪科是研究室的主要负责人,但他没有绾摄一切的官势,从不以领导者、管理者自居;他尊重部属、团结同志,善于集思广益,与其他研究员相处得融洽和谐,大家齐心协力干工作,又出成绩又出彩头。研究室年年被后勤部评为机关先进单位,其他几位研究员均被评为全军后勤学术研究先进个人,并且都出版了个人专著。李宪科坚持以人为本,讲求人性化管理,他的身上闪耀着人性美的光辉。我父母初次到济南来看望我,李宪科亲自接待,问寒嘘暖,安排食宿,热情周到,没有一丝虚情假意。他专门给我两天假,派了专车,让我陪着父母逛泉城、游灵岩寺。李宪科还设了家宴,盛情款待我父母。我父母返回临沂后,给我打来电话说李主任又实在又热情,没有一点官架子,是个大好人,让我代表他们好好谢谢李主任。

李宪科主任真心希望我能留在部队发展,而我却一门心思想着早日复员照顾父母和家庭,婉拒了他的好意。现在想想的确有些后悔,自己一来不该辜负了他的期望,二来缺乏长远发展的战略眼光。在退伍还家前的半年,李宪科主任对我说,人各有志,什么事情都不能强求,你回到家乡可能要比留在部队干得更好。他说,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即使我个人帮不了你,组织上也会考虑的。我嗫嚅说,我想学开车,拿个部队驾照。他说好,我们研究研究,过两天给你答复。两天后,李宪科主任很庄重地对我说组织上同意我的要求,已协调好运输部,让我抓紧准备一下,到济军驻长清某部汽训团报到。翌日,李宪科主任派专车将我送到了汽训团,我开始了时近半年的司训生活。期间,李宪科又安排专车接我回到后勤部机关,参加后勤部司令部党委会议,办理了我的党员转正事宜。这年秋杪,我服兵役期满,依依不舍地离开研究室,踏上了回家的路途。李宪科主任因到北京总后勤部开会,没能亲自送我,他委派张研究员送我到火车站。在站台上,张研究员说李主任让他捎给我一句话:有空来济南时,一定要到研究室看看,欢迎到家里做客。我无语凝噎,心里默念着:再见,研究室!保重,老首长!

时光飞逝,二十多载倏忽。我仿佛觉得遥远的一切尚在昨日,我与李宪科主任相处的往事历历在目。他的慈祥恺恻使我感念,他的荦荦大端让我景仰;他的谆谆教导常在我耳畔响起,其言也讱,其情也真。李宪科是我军旅生涯中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首长,我在心里一直尊称他为老师。

人的生命,其实和一棵树、一株草、一个小动物没有多大差别,说顽强也十分顽强,说脆弱也十分脆弱。生命脆薄本在转瞬即逝,一个挺拔高大的军人——李宪科大校,一下子就被病魔击倒了,如坠叶破空的騞砉,让我陡生物伤其类的悲叹,怊乎若弟子之失其恩师也。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二字。愿天堂中的李宪科事事堪凭,在他所热爱的军事后勤学术研究的境界里超脱、升华!

【作者简介】孟胜昔(男),山东临沂人,1989年3月参军,先后在济南军区后勤部管理处、研究室工作,连续三年受到部队嘉奖,1991年12月入党,1992年12月退伍。现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散文随笔集《不畏浮云遮望眼》《凡俗中的高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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