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危起伟已经记不清接受了多少家媒体的采访,主题无一不围绕白鲟。危起伟在白鲟研究领域活跃了38年,直到今天,他仍不愿意宣传“白鲟彻底灭绝”这一结论。但面对记者来访,他还是选择一遍遍重复那些有关白鲟的答案。
从唐古拉山到上海入海口,长江绵延6300余公里,保守估计,流域内有4300种水生生物、180余种长江特有鱼类,繁衍着白鱀豚、白鲟、中华鲟、长江鲟、长江江豚等12种国家重点保护水生生物。
7月21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简称“IUCN”)发布全球物种红色目录更新报告,宣布白鲟灭绝、长江鲟野外灭绝、裸腹鲟灭绝。红色名录同时提升了其他7种鲟鱼的保护等级。
很多人未曾见过白鲟,听闻已是永别。接受《中国报道》记者采访时,危起伟情绪平静,他对公众纪念白鲟达到高潮,并意识到长江大保护应只争朝夕感觉到些许安慰,但言语间也流露出担忧:等热度过去,一切如果回归原点或倒退,长江里的其他水生生物将有可能重蹈覆辙。
一场灭绝之殇
存活了1.5亿年的白鲟,曾与恐龙为邻,身上自带远古生物的某些独有气质——吻部向前长长凸起,游速迅疾,体型庞大,一般体重200至300公斤,最长可超7米,号称“中国淡水鱼之王”。
但即便是研究白鲟的专业人员,危起伟也只见过寥寥几只活体白鲟。“经常接到电话说江边码头附近又有一条死白鲟,接着就去现场量长度、解剖尸体……”1984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长江水产研究所后,危起伟很多时候都在做这件事。后来,连白鲟尸体也难以见到。
△ 1993年,长江湖北宜昌江段发现的白鲟成体。(图源网络)
△ 2003年,四川省宜宾市南溪区,危起伟与研究人员正在抢救被误捕的白鲟。(受访者供图)
2003年1月,一头受伤白鲟撞进宜宾市南溪县一位渔民的大网里。在很多场合,危起伟都提起过这头白鲟,这是他最后一次与白鲟打照面。“电话里我给渔民说我们全力抢救,花了两天两夜赶到现场,检查发现这头白鲟长3.2米、估重150公斤、雌性。麻醉剂、镇静剂、消炎剂所有能用到的技术都用上,最终把它救活了。”
考虑到两个月前在南京救助过一条白鲟,但因条件受限只养了29天“便翻肚皮死掉”,危起伟判断,最科学的方法是放流后跟踪标记——如果这头白鲟去找产卵场,就可能发现更多白鲟。顺利追踪一天多后,不料大年二十九晚上,追踪船在南溪县九龙滩江段触礁,等船修好,白鲟所载的电波信号已经完全消失。
失之交臂后的十几年间,危起伟每天都期待惊喜发生,技术储备也一样没落下:团队拯救白鲟的课题做了3期,持续八九年,在中华鲟身上研究了雌核发育技术、雄核发育技术、生殖细胞移植技术。他常默念,当年那场救援若放到现在,无疑会是成功的,比如提取到白鲟的细胞资料,帮助恢复种群。
遗憾的是,2006年至2013年间,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在长江上游原白鲟主要产卵场及其邻近江段开展过8次大规模的水声学探测—试验性捕捞调查,2017年,原农业部又组织20多家单位进行为期5年的野外调查,均未发现白鲟踪迹。
危起伟是IUCN鲟鱼专家组中国成员,他解释道,IUCN宣布一种物种“灭绝”基于详尽的调查。调查的时间跨度和物种的生命周期基本一致,若在已知的栖息地范围内没有找到一个个体,人工饲养条件下也没有活体,基本上可以认定该物种“灭绝”。
基于IUCN评估模型,危起伟团队曾在论文中得出结论,白鲟1993年或已“功能性灭绝”,即自然种群数量少到无法进行繁殖活动,灭绝可能发生在2005年至2010年间。
但于情理上,他还是希望这一消息的宣布能“再等一等”。原定2020年公布的全球物种红色目录更新报告因疫情搁置了两年,今年7月21日,“白鲟灭绝”终成定论。
“人与自然”的失衡
作为长江里的顶级掠食者,白鲟没有自然天敌,是流域内生态状况的指示性物种。然而,它们却深受人类活动干扰。
数据记载,1954年,长江干流捕鱼量多达43万吨。危起伟向记者回忆,上世纪70年代以后渔民用胶丝网、机帆船“绝户式”捕鱼已经很常见,一条渔船一早上打的鱼有100多斤,“可能船都承不起”;到了90年代,一天只能打几十斤;2000年以后,又降到10斤、8斤……鱼类资源锐减导致食物源丧失,成为白鲟灭绝的一个主要原因。
大型水坝更是带来灾难性影响。危起伟解释称,鲟鱼的洄游天性写在基因里——在长江上游产卵,幼年鲟鱼顺流而下到饵料资源丰富的长江中下游和湖泊河口育肥,成年后再逆流几千公里回到上游产卵。“1981年葛洲坝截流以后,白鲟洄游路线被切断,鱼群和产卵场互不相通,数目本就不多的白鲟群体无法进行自然繁殖。”
危起伟还强调了航运因素,不仅螺旋桨会直接误伤白鲟,航道整治、炸礁、护岸等工程也挤压着生存空间。这些原因当年被他写进论文里,成为判定白鲟灭绝的支撑。
除白鲟外,1989年,被列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的长江水生生物还有白鱀豚、中华鲟、长江鲟,2021年名录更新后,长江江豚作为新成员加入。目前在IUCN红色物种名录里,长江鲟“野外灭绝”,白鱀豚、中华鲟、长江江豚“极度濒危”。在危起伟看来,中华鲟和长江鲟形势较为严峻,鲥鱼等“非明星物种”也不容乐观。如果任由形势发展,白鲟灭绝的悲剧或许不是最后一个。
2002年7月14日,几乎与危起伟救助最后一条白鲟同时期,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王丁正经历着一场告别——世界上唯一人工饲养成功的白鱀豚“淇淇”因年龄过高、体质下降离世。时至今日,“淇淇”仍是人类见过的最后一头白鱀豚——被救时约2岁,由王丁和同事照顾了22年零185天。
白鱀豚独产于中国,被称作“水中大熊猫”,20世纪80年代初长江中约有400头。王丁向《中国报道》记者回忆说,为给白鱀豚做人工保种,2006年11月至12月,他带领60多位国内外科学家在长江进行了39天、3400公里的考察,发现的白鱀豚数量为“0”。在他看来,这不意味着一头白鱀豚都没有了,但也不能带来安慰——失去种群恢复功能后,白鱀豚灭绝只是时间问题。
△ 王丁救助长江江豚。(受访者供图)
1996年,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开始饲养白鱀豚的近亲——长江江豚,王丁的研究对象也随之转移。形势同样是严峻的,“2006年我们发现了1800头,2012年减少为1040头,最关键的是长江干流数量减少非常快,下降速度达到13.7%。”王丁表示,最新数据统计到2017年,作为目前长江里唯一的哺乳动物,江豚还有1012头。
王丁说,江豚的自然生活范围主要在长江中下游,修建葛洲坝、三峡大坝不会带来直接影响,但水利工程阻断江湖间联系,影响鱼类繁殖,导致江豚食物短缺。更多的威胁来自其他人类活动,滥捕滥捞、航运、涉水工程建设、水体污染等,联动破坏着江豚的食物资源和栖息地。
长江物种的接力保护
危起伟的老师,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曹文宣院士是“长江十年禁渔”首倡者。危起伟记得很清,2011年到2014年,他和同行沿着长江调查渔民们“能捕多少鱼”“捕到哪类鱼”“收入怎么样”……“从宜昌到长江口,我们收集来的仍靠捕鱼为生的专业渔民问卷只有99个,得出的结论是,或是捕鱼收不抵支,或是渔民结构老化,多数渔民都同意长江休渔。”
2017年,原农村部启动长江渔业资源环境调查,为是否休渔提供更加科学的依据。“从沱沱河开始,金沙江、三峡库区、鄱阳湖、洞庭湖、长江口全部范围内,我们以20公里×20公里进行网格式普查。”危起伟称,这项行动一直进行到2020年,结果发现,长江400多种鱼类中,有三分之一的鱼种连续4年都未在调查中找到。
2021年元旦,长江“十年禁渔”打响。王丁和危起伟均指明了这项政策的重要意义。“禁渔再加上长江大保护的其他一些工作,比如杂乱码头整治、河道采砂管理、岸线修复等,长江生态正向好的趋势发展。”以长江江豚为例,王丁提到,2012年到2017年数量没有显著减少,“长江江豚重现江面”的新闻也在近几年频现。
但王丁对此比较谨慎,“一种可能是现在关注江豚的人多了,拍到的人自然也变多,另一种可能是数量确实有所上升,上升多少有赖于全面考察。”目前,他正密切关注将在今年开展的第4次大范围科学考察,这也是长江禁渔后的首次考察,王丁期待江豚数量能够带来惊喜。
事实上,长江“十年禁渔”并不能兼顾到所有鱼类。危起伟和王丁表示,长江以四大家鱼为主,性成熟一般用时3、4年,10年内多数鱼类能繁殖三代,鱼类资源有望自然增长到一定水平,乃至回到历史平均水平。而如中华鲟,雄鱼最少9年才能性成熟,雌鱼则需要14至16年,禁渔期间不足以繁殖一次;长江江豚性成熟一般需要5年,妊娠期甚至超过人类,每次只产一仔。如此,对于生命周期长的鱼,禁渔效果并不明显。
不过危起伟也表示,禁渔期止后,滥捕滥捞大概率不会重现,自然保护区和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实际上是永久性休渔,目前332个此类保护区的长度、面积也占到了长江干流的25%左右。
△ 科研人员会给待放流的中华鲟打上声呐标,图为佩戴卫星标记的中华鲟。(图源新华网)
在其他保护战线上,长江鲟、中华鲟、长江江豚等要比白鲟幸运得多。危起伟指出,以湖北为主,中华鲟的人工养殖场所目前共有28处,30多年来共放流超过700万尾,可以基本确保中华鲟不走白鲟灭绝的老路。
但问题同样存在,除去仔鱼期和繁殖期,中华鲟一生90%的时间生活在海洋,“目前的人工养殖不具备海水养殖条件,淡水驯养存在组织退化、养殖成本高等问题”。危起伟正研究“陆—海—陆”接力保种计划,将保护区域从长江延伸至近海,人工辅助中华鲟完成“淡水—海水—淡水”的洄游过程。
在长江江豚保护上,王丁称目前最重要的手段之一是迁地保护,即选择湖北天鹅洲、湖北何王庙/湖南集成、安徽西江等地的长江故道让其正常生活、自然繁殖。“现在已经建立了保种种群,迁地保种总计超过160头,每年还有十五六头长江江豚出生。”王丁认为,这给长江江豚的保护上了一个保险。
长江故道也并非一方净土。“以往天鹅洲长江故道自然通江,后来出于防洪等需要,与长江干流的联系被切断,只通过一个小闸调控,调控能力非常不充分。周边的农业污染不断排入后,水体也在富营养化。”王丁介绍称,目前政府部门和保护区已经采取措施,比如建一个提水泵站,引入长江水以改善水质。
迁地保护的最终目的,是要让江豚回归自然栖息地长江。王丁坦言,很难指望长江完全回归到自然状态,但至少可以边保护边发展,让它尽可能保持为一条健康的自然流淌的河流。
王丁指出,现在还能做一些事情,比如三峡大坝运行后,长江中下游的防洪能力大大提高,在确保防洪安全的情况下,过去出于防洪目的建设的子堤就可以拆除,恢复一部分自然河漫滩,改善长江水生物的生存条件。
撰文:《中国报道》记者 陈珂
责编:徐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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