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 | 长链条因果、短链条正义与长时段视野

作者:田松  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教授、科学与文明研究中心主任

不久前,与教育学家陈建翔教授谈起当下的基础教育,他提出一个说法:现在人们的因果链太短。就以刚刚过去的高考和中考而言,我们说到了很多家长和孩子为高分所付出的代价,都深感忧虑。又说到本世纪以来表现中小学生生活的电视剧,一方面我们都觉得其中几乎没有我们能够认可的家长形象;一方面也都同意,实际情况比剧情还要惨烈。用一个新词,就是“卷”,卷得让人窒息。多年前,我提出了基础教育的三宗罪,其中之一是,课业太重,导致孩子们在长身体的阶段长期睡眠不足,难免中年早衰。然而,每当我与家长们说起此事,常听到的回答是这样的:你说的这些我们也知道,可是没有办法啊!

你不这样做,你的孩子就考不过别人;考不过别人,你就上不了一个好的高中,甚至上不了高中;你就上不了一个好大学。这就是陈建翔教授说的短链条因果。

这个因果链简单赤裸。要考好大学,就得有高分。要得高分,效率最高的方式就是海量刷题。所以,哪怕已经知道刷题这种重复性的简单劳动会毁掉孩子的创造力,会毁掉孩子对知识的乐趣,会毁掉孩子的脑神经;哪怕已经知道海量刷题需要孩子海量时间,让孩子失去玩耍时间,减少睡眠时间……也只好如此,必须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两个概念结合的长时段视野

前些年,社会学家孙立平教授提出过一个字面结构类似的概念:短链条正义。意思是说,判断一件事情是否正义,链条不要太长。比如街头有人昏倒,你要不要帮忙叫救护车?就从最短的链条考虑。那就是一个人昏倒了,需要帮助,你提供了这个帮助,就是在做好事,就是正义的。而长链条的正义是什么呢?一个人昏倒了,这事儿不那么简单,还得看这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会昏倒,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干好事儿昏倒还是干坏事儿昏倒……按照孙立平的说法,如果正义要从长链条来考虑,就永远在路上,永远不会来到。因为这个链条可以无限延伸下去。就像芝诺悖论一样。

博物学家刘华杰教授提出了一个概念:时间尺度。说不同领域的学者看问题的时间尺度不同。他提出了一个不等式,工程技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研究<宗教与神学。技术专家追求更快更高更强,希望立竿见影,马上见效,时间尺度最短。工程领域的时间尺度受限于具体的设计目标,比如建楼盖房,大概要考虑70年的时间尺度,这算是长的。再如生物工程,小白鼠一年能繁殖好多代,一针下去,病好了就算成功,不需要再往后看。自然科学中,数理科学短一些,生态学能长一些,能长到几十年,或许一两百年。社会科学中,经济学家相对短,因为也需要迅速见效,当年见效,一两年见效,能考虑到十年二十年就不容易了。社会学家能看得远一些,远到什么尺度,也要具体看。历史学家出于专业本能,会从长时间尺度看世界,短则几十年几百年,长则千年。哲学家也能看得长,与历史学家差不多。有人讽刺人文学者言必称希腊、言必称先秦,排除有些人食古不化掉书袋,实在是希腊和先秦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从思想史看来,先秦古希腊与今天的关联是清清楚楚摆在眼前的,就像窗外的路那么清楚,清清楚楚地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当然,刘华杰这个不等式只是一个笼统、相对的说法。很多科学大师能看得很远,短视的人文学者也屡见不鲜。

又想到二十年前,我在央视《视野》栏目作策划的时候,曾经请科学史家董光璧先生做嘉宾,阐释、分析一部关于植物的纪录片。在非洲的森林中,有些植物的种子会长期潜伏,等很多很多年,等一场大火,原来那些遮天蔽日的大树倒下来,潜伏的种子才赶紧发芽,长高,从而占据这一片地方。这些种子必须有耐心,看准时机,如果提前发芽,它们根本见不到阳光,就会死掉。如果晚发芽,又会被别的树抢先。影片中还讲了森林和草原之间周期性的更替、轮回,这个周期会长达百年。在点评中,董先生提到了一个术语:长时段历史。

潜伏的种子发芽,森林与草原更替,这些现象从很短的时间看,是看不清楚,难以解释的。我姑且把董先生和刘华杰的两个概念结合起来,叫做长时段视野。

由长链条因果看清本质

在刷题、高分、大学这个短短的因果链里,大学是链条的终极环节,也变成了这一段人生的终极目的。如果学校和家长都深陷其中,孩子们便无处遁逃,只能在里面争上游。就像鬼打墙一样,“没有别的办法”。就像鸵鸟一样,“先别想别的,别的等上了大学再说”。而实际上,这个短链条已经运行好几次了。在幼儿园努着进一个好小学;在小学努着进一个好初中;在初中努着进一个好高中。步步为营,一努再努,永远是到时候再说。然而,在这个过程中,童年埋葬了,青春埋葬了。

短链条因果在于短时段视野,只看到眼前三寸。而无暇无心去问:为什么要上大学?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生活的滋味在哪里?——所有这些都先别问,等上了大学再说。

其他领域也经常能看到类似的短链条因果。比如常见的话术是这样的,中国人多,需要很多粮食,所以需要化肥农药,需要转基因。如果你说,化肥农药会污染农田,污染河流;工业化农业生产的粮食品质不高;转基因有生态风险,有安全风险。在多种回应之中,有一种是这样的: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可是没有办法啊!

在这个短链条因果里,粮食的产量是终极目的,只要粮食产量上去了,哪怕农田变成污染源,哪怕生态系统紊乱,哪怕所谓的粮食已经没有营养,也在所不惜。陷在短链条因果里,人就会顾头不顾尾,把拔苗助长当成赢在起跑线上的手段。

工业化农业从短时间尺度看,每一步粮食都在增产,每一步都在解决前面的问题,似乎每一步都是正确的选择。从长时段视野看,就能发现,当初的增产是挪用了未来的收成。就能看到,化肥农药的边际效应逐年递减;增加用量,变化品种,也无法逆转土地板结、水土污染、产量逐年减少的趋势。从长链条因果看,农药杀死“害虫”只是第一个链条,下面几个链条,通向“寂静的春天”。

同样,集中营似的、工厂似的、以童年和青春为代价的中小学教育的后果,需要从长时段视野、长链条因果看,才看得清楚。

当下立判的短链条正义

不过,长时段视野,常常是事后诸葛亮,土地已经板结了,水土已经污染了,目光已经呆滞了,大脑已经僵死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时间一维,不可逆。好在孙立平教授还提供了一个武器:短链条正义。

孩子困了,就应该去睡觉。困了就睡,天经地义。保障孩子睡眠充足,是为人父母的基本责任。不能尽职还要说“没有办法”,反而逼迫孩子用睡眠时间做作业,是不义。化肥让土地板结,破坏蚯蚓的生存环境,农药杀死“害虫”,也杀死无辜的昆虫,用中国传统话语来说,伤天害理;用利奥波德的话语来说,违背土地伦理。短链条正义,当下立判,无需等待。

人生时时面临选择。不妨以长时段视野、长链条因果、短链条正义,衡量利弊,判断是非。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