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文艺报》的专论《题材问题》以后,我也有一些想法,不妨在这里谈谈。
最近看了影片《乔老爷上轿》,觉得有味。听说这部片子在北京上演了几个星期,可见它很受广大观众的欢迎。它的故事梗概是这样:一位有点书呆子气的进京科考的举人,糊里糊涂卷入了一个恶霸抢亲的事件中。他坐在花轿里,被抬到恶霸的府第去。途中,发现这是怎么一回事,并且有了一个逃走的机会,但是他不逃。他要救助那位遭了祸事的女子。这个人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路见不平,冒险相助,富有正义感。在旧社会里,这是难得的人物。影片集中地写了一个人的一桩事件,又稍微刻绘了人物的颇有特征的性格,虽然描写的是过去的事,主人公是封建社会的举人,题材离开工农兵比较的远,但人们还是喜欢看,看了也没有害处。由此可见采用各种各样的题材,都能写出引人入胜的作品。
自然,题材有重要和不重要的区别,但不管是处理什么题材的作品,为要使它具有艺术魅力,一定要挖掘得深刻,表现得有力。有些观众对于反映重大题材,但又未免枯燥的作品总是带着勉强的心情去看的。比方一个戏,分明富有催眠的作用,但要是不硬着头皮,睁着眼睛,看了下去,一来显得对不起作者,二来显出自己没有政治修养的样子,于是乎只得受罪了。
有一些作品特别地不讲究集中,违反了毛主席提倡的典型化的原则。这样的作者往往弄一大批人拥进作品,以为这就是表现群众。其实,这完全是一种错误的理解。人们喜欢传统戏曲的原因之一,是由于它刻画人物十分集中。《玉堂春》的《女起解》只有两个人。解差本来应该有两位,作者想方设法省略了一个,把戏集中在老解差和苏三的身上。一问一答,唱得非常的引人。这同一出戏的《三堂会审》一场也只有四个人物。那三位官儿和玉堂春的心事、表情和问答刻画得多么分明而生动,四个人把这一场戏唱得多么地热闹。可见热闹不在乎人多。人力的浪费是最大的浪费,这一个原理同样地适合于文艺的创作。我们的古典小说也讲究集中。说书的人常常讲:“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只有两朵花,也要撇开一朵,先表一枝。各种艺术都有它的限制性,舞台、银幕和笔墨都要求高度地集中,精湛的组织。为要表现千千万万的群众,绝不可能把他们都请上舞台。为了创造一种气氛,有时需要有群众场面,但这种场面决不宜多,而且就在必要使用这种排场时,有一些也可以用暗场处理。在绝大多数的场合,作者都应该挑选群众的代表,着重地加以描绘,深刻地予以雕镂。鲁迅笔下的人物,大都是具有代表性的社会典型。他在《故乡》里,着重地写了闰土。这个人物却体现了旧社会千千万万还没觉悟的农民。人物一定要节约,你不节约,读者会帮你的忙:看完就忘了。
挑写重要的题材,是应该的,但应该不等于能够。根据所受的党的教育,我应该,而且愿意写秋收起义,写井冈山和万里长征,但我苦于没有那种经历,勉强去写,就是冒险。作家写东西,只能从实际出发,不能凭愿望,更不可单凭别人的期望出发的。自然,世界上也有一种能手,真正能写多种人物。各式各样的男女,到了他手里,就能赋予生命和个性。曹雪芹就是这样的人们中间的一个,但这种人是极少数;而且就是这样富有才情的人也有限制。他写女人,特别是封建家庭里的小姐和丫头,的确妙极了,但要他去写拳打镇关西的鲁智深,只怕未必能够超过施耐庵。根据现有的材料,我们知道曹雪芹是出身于大贵族家庭。他的青少年时期的生活,估计跟贾府贵族的生活,大体相同,他能写出大观园和园里的四百上下的男女,是因为对这种种人都十分熟悉。
对于自己要写的对象,只有十分熟悉了,才能挖掘得深刻;只有挖掘得深了,才能放得开手,大胆地幻想。幻想能使人物性格的本质,事件可能发展的部分,得到充分的、生动的表现。任何题材的处理都需要幻想。自然,幻想绝不是凭空捏造,绝不是无根无叶的假花。假花是打不动人的。人们喜欢的是真正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根深叶茂的,水汪汪的鲜花。
作家既然都有限制,又怎么能写多样的题材呢?而我们的时代的确涌现各种各样的题材,勇武的战斗,辛勤的劳动,对于党的事业的献身的精神,激动人心的运动,以及富有诗意的情操等等,这一切种种,如果不一一加以反映和表现,不是会失去时代的全貌吗?正是这样,如果我们的文艺,不能全面地反映我们的各种各样的题材,塑造各式各样的人物,那就不能算是全面地反映了这一个时代。但这工作一定要大家来完成;所有的作家,人人抒写自己所最熟悉的题材,“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这样,我们的丰富多彩的时代,就会再现在文艺创造的世界里,形成一座百花争艳的广阔的花园。
那么,同一作家是否能够处理多种题材,描写各种人物呢?我认为这是能够做到的。我国的杜甫和李白都用自己的诗篇,处理了各种题材。鲁迅创作的小说,一共只有三十四篇,但他描绘了农民,车夫,天真的孩子,受难的妇女,没落的旧知识分子等等各色各样的人物,而且每一种人都写得非常逼真。由此可见,一个作家完全能够处理各种各样的题材。但为了做到这样,作家的生活圈子要扩大,要尽可能地观察、分析和研究一切的人,要结交各行各业的朋友。作家长期住在一个工厂,一个乡村,或是部队里,是熟悉工农兵的很好的方式。但就是这些长期深入的同志也要在深入一点以外,多到几个地方跑一跑,广开眼界,熟悉各种各样的人物,这对于创作是有绝大好处的。没有首先扩大自己的眼界,没有首先熟悉各种阶级,各项职业的人物,一个作家要想对付多样的题材,我看只有失败的一条路。
强调熟悉人,承认观察、分析和研究人是写作的第一位条件,就必然地会引起这样的疑问:历史小说、神怪小说和童话等等,能不能写呢?既然是历史和历史人物,就都是离开了现实世界的陈迹,我们无从观察了。这也能写吗?是能写的,那证据就是已经有人写了出来了。罗贯中、施耐庵、鲁迅和郭沫若都写了历史小说或剧本。但是只要仔细分析一下,你就会发现,历史作品大都具有这样的一些特征:一,生活细节比较粗略。二,一般都有书面材料作依据,但也编入了好多现实生活的情景。罗贯中写《三国演义》,主要地根据了陈寿的《三国志》和裴松之的《三国志注解》等等富有文学价值的书面材料,但似乎也有得力于作者自己生活经历的地方。作者生活在元朝末年,经历了那个时候的战争的生活。汉末和元末的战争,例如战略战术,兵器样式,辎重运输,都大体相近,作者可以从自己的体验出发,推测三国时代的生活的情景。
任何神话也都是从人的生活和人的观念出发的。例如我国的神话,最爱描写玉皇大帝和阎罗天子。这两位尊者,一个称孤于三十三天之上,一位驻跸于十八层地狱之中,但他们的政制都和人间过去的君主制度相差不多,明显的是人的生活和观念的曲折的反映。又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写了很多的狐鬼,其实都是写的妇女和爱情,“豆棚瓜架雨丝丝”的诗情和画意,都来自人间,而非真正出于狐穴或“秋坎”,是一看就能知道的事情。
童话有着迷人的力量,不但小孩子爱看,就是远离了童年生活的成人也非常欢喜。在童话里,动物能讲话,木石会点头,宇宙万物尽都秉有人的智慧和言语,这不是太荒唐了吗?在儿童看来,并不荒唐。儿童看见月亮躲进云堆里去了,就说:“月亮回家了,”或是“月亮回家找妈妈去了”。月亮有家吗?她家在哪里?儿童是不想的。他们只晓得:“既然我有家、有妈,月亮自然也有的。没有还行吗?”这就是儿童们的心理,这叫拟人化。因此,童话作者们必须懂得儿童的生活、语言和心理,或者自己有一份童心,或者是对于逝去的金色的童年有着充满诗意的爱恋和记忆。儿童文学作家不在这方面留意,却去研究动、植、矿物学,或鸟兽的语言,那是很难预言他会得到想要获得的东西的。
自然,研究了动、植、矿物学或是鸟兽的语言,也可以写出儿童需要的东西,那就是科学小品,也是文学的作品。从这里可以看出,同样的题材,因为各个作家着眼的角度有所不同,可以写出各种不同的作品。一只小白兔,落在科学散文家手里,可以写出一篇传播科学常识的小品文,落在童话作家的手里,就能写成一个白兔落难的故事。一样题材有几样写法,这在文艺上并非罕见的事情。一次历史运动,总是非常复杂,十分庞大的。一个工厂决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单纯和单调;它有各色各样的人们,各种年龄,各样性格,各类工种的男女;它和农村、商业以及其他的厂矿,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乡村也一样复杂。庞大而又复杂的现实的生活,能给作家们提供多种多样的题材。每一样题材又容许作家们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加以观察和研究,并且按照不同的风格进行他们的创作。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伟大的,丰富多彩的时代。群众非常喜爱和珍视文学艺术的作品。反映这个时代的各种题材的制作,只要真是内容充实,技艺精湛的艺术品,都会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我们的党号召作家努力反映工农兵,同时又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应该承认,工农兵的生活和斗争是重要的题材,但我们决不排斥,而且深盼所有作家们,根据自己的愿望和可能,采取自己喜欢的角度去反映各种各样的题材。社会主义的文艺应该是社会主义现实生活的一种彩色缤纷的万花筒。无论题材和风格,都不宜于加以任何的限制。我很欢迎《文艺报》发起的这一个讨论,并且提出了一些不成熟的意见,期待高明的指教。
本文系根据《文艺报》编者整理的我的谈话记录修改补充而成。立波附识。
(原载《文艺报》1961年第6期)
微信编辑:吕漪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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