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到三楼的画室,六十九个台阶,先生每天“上山下山”七八个来回,靠的就是这根一米长的红木拐杖。拐杖在楼梯上摔了好几次,有次都差点断了,先生用白色胶布裹了十几圈,“抢救”了回来。
这根拐杖就像先生。
晚年突遭病痛,为了能继续拿画笔,先生坚持在小区里“游园”,做广播体操;放弃了“心爱的猪耳朵”,吃起了“味道要人命”的苦瓜……
“我觉得我还没老,还有余地。”耄耋之年,先生心系家乡,伏案耕耘,把江南“种”在自己的画纸上。旁人觉得画画是一件苦差事,先生不以为然,“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八十一岁,愈发坚定,先生拿画笔,拄拐杖时的那股飒爽之气,不过十八岁的翩翩少年。
“把美种在画纸上”的自在老翁
江南的夏轻盈,随意,热烈。穿过七月,终于得来一日凉爽,上午八点,我们赴约来拜访吴门画家邵文君先生。
先生所住之处为远离市区的僻静之地。步入其中,层叠葱翠,头顶满树韶光,听不见聒噪的蝉鸣。
竹林间,一位拄着拐杖的白发老翁正抬头凝视。手拿一把蒲扇,轻轻摇晃。看这专注的神态,我们猜想应该是江南画痴,邵老。
“喳喳喳”,竹林传来八哥的声响,竹梢微微颤动。先生发现了我们。
“喏,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每天我都要来这里看看他们,芭蕉、竹子,把它们通通种到我的画里。”年已八旬,先生声音洪亮,脚步轻盈。
八十一岁的年龄,十八岁的心态。
先生说,小区是他的游乐园,花、草、木、乔、灌都是他的“小区好友”。每天固定游园半小时,转而他又将“朋友们”融入画作,青黛远山、苍松翠柏、烟雨蒙蒙。
说罢,先生翻开自己的写生本。寥寥几笔,眼前的芭蕉便跑到了先生的画纸上,我们一旁看得正入迷,倏地,天色变暗,飘起了一阵小雨。
先生陶醉于创作,衣襟打湿了也不打紧。雨滴“嗒嗒嗒”落在纸面,先生一笔,雨一笔,蕉叶随之晕染出印象派的诗意与浪漫。
雨越大,先生反倒越乐。指着眼前的芭蕉,开心道:“芭蕉、竹林都是公家的,画到画纸上就是我的了,自然是开心的。”故将画作取名为《雨打芭蕉,开心也》。
如何把普通常见的芭蕉画得传神?先生认为:“画芭蕉要画它的形,更要画它的神,要画出它的精神内在。画得活,则生命自出;画僵了,也就失去了生命。”
先生将这种画法总结为“活写法”。他解释,“画画不能对着照片、图像画,那种画是死的。要在大自然中去发现美,画山就去看山,画花鸟就要去看花鸟。”
正是秉持这样的创作理念,先生坚持出门写生,年轻时,每逢休息,先生就会背上画板游历山川。如今,先生把小区的咫尺天地当作大观园,把美“种”在画纸上,乐在其中。
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有这样一句话: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我想,先生坚持游园的道理,应该就在其中吧。
不讲究,不将就
任何倏忽的灵感都代替不了长期的功夫。先生苦练笔墨,在艺术道路上攀登长达60年,未曾给自己放过一天假。在创作上“一根筋”,使其终得一“江南画痴”的称号。
回到先生的住处,家中陈设简单,除了几幅挂画,没有过多的装饰。顾不得休息,抿一口绿茶,先生拿起拐杖,“走,带你们去我另外一个‘基地’。”
先生上楼很快,“笃笃笃”,拐杖一下下敲击在台阶上,声音清脆有节奏。我们注意到,先生的裤脚上有对称的小洞,随步伐一摇一晃。
夫人说,洞是先生自己剪的,原因是走路不舒服。“他也不请我帮忙,裤子、袜子,只要他感觉束缚了,就自己随意剪剪。”先生生活中不拘小节,衣服破破烂烂不要紧,舒服最要紧。
“笃笃笃”,抵达三楼,推开两扇古旧的苏式门扇,便见到了先生另一个“秘密基地”,画室。
画室风格古朴、温馨,推窗见绿。打量四周,素色的墙纸,一张普通的画桌,墙角躺着两个吹风机。最显眼的是北面那排通顶的书柜,三米长,书籍塞得满满当当。感觉要溢了出来。
书籍从书柜到地板上,躺椅上,衣柜里,随处可见。虽堆放得随意,但想看哪一本书,先生总能从中快速寻出。
先生说,自己平日里没什么爱好,除了画画就是看书,这是他陶冶自己的方式。
不看闲书,先生专攻书画,向历代文人墨客“请教学习”,吸取各种营养,发展自己,日复一日,为创作打下坚实的理论基础。视力不如从前了,先生就拿起放大镜,一撇一捺,将每个细节琢磨个透,“我不喜欢吹牛,说大话,没有研究,就没有发言权。”
待我们参观完书房,先生准备创作。画纸铺开,先生皱起眉头,原是发现画纸右角处有个小缺口。裤脚破了几个口子无妨,画纸缺个小口,不行。
换上新的,检查无损后,先生眉头舒展,提笔创作。
下笔时,先生眼神笃定,笔法挥洒自如,时而如春蚕吐丝,细密情致,时而泼墨而施重笔,苍劲有力,时而又弯腰拿起地上的吹风机,将所画之处快速吹干。
须臾间,一幅富有江南意境的《洞庭山之春》跃然纸上。观之赏心悦目,出神入化,可谓“一步一景一画卷,移步换景画中游”,妙哉!
先生说,自己一生游历四海名川,他最牵挂的依旧是家乡江南。用笔墨丹青描绘太湖山水几千余幅,最终使其成为了为江南代言的吴门画派传统山水代表性画家。
从猪头肉爱好者到健身达人
先生退休后的生活充盈,规律,安排精确到每一分钟。“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上午6点起床,按照习惯,先生会先做十五分钟的“邵氏”广播体操。
做操时,先生像个乖巧的学生,动作标准,有模有样。打卡做操的习惯先生保持了有十年。久之,在小区还做出了名气,邻居阿姨也成了他的粉丝。先生玩笑道:“夏天过去,你一问,好多老人都不在了,所以,夏天保命是第一要事。”
年轻时,先生为了画画可以拼命,一场意外,先生才深知活着,最重要。
女儿邵亚告诉记者,多年前,父亲在家中突发心梗,幸亏及时送往了医院,才从鬼门关抢回了一条命。医生再三找先生谈话,一日三餐,要以清淡为主。
年轻时的先生,无肉不欢,戒肉于他而言,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为此,夫人俞兰娣还特意去新华书店买了本营养食谱,陪他吃素。刚开始吃不惯,先生还会和旁人“投诉”,说她是“厨房杀手”,引得众人一笑。夫人委屈,但不妥协,继续上一碗青菜面。
眼看这“投诉”也无效,先生只能作罢,“她是我的领导呀。”
午饭前,徒弟夏光维来了,手里拎着一盒熟菜。瞅着今日能开荤,先生开心得像个小孩,嘴里喊着“亲爱的猪耳朵”。
徒弟回忆,多年前与先生一道去黄山写生,山上条件艰苦,只能靠紫菜粥度日。到第三日时,先生忍不住了,“这哪受得了”,费尽周折,在山上的酒店里终于搞到了一点荤菜,这才让先生缓过来。
时过境迁,曾经每一顿都离不开肉的先生竟成了一位养生达人。吐槽“苦瓜不是给人类吃的”,让他吃苦瓜他情愿不要命了。转眼,为了健康,只能皱着眉乖乖吃下。夫人如今也宽慰了许多:“这老头子,现在可算是明白了我的用心。”
放弃美食,坚持做操,先生与生命抗争,他觉得自己的还有“余地”,还可以往上攀登。
“北漂”的隐士
学生拜访,难得食肉。先生高兴之际,拿出书房里的墨宝与大家共赏——一幅他与恩师“吴门巨擘”吴䍩木共创的山水画作。画作缓缓展开,先生提到,恩师对其影响至深,与其后来成为书画家有着不可脱节的关系。
此情此景,一下子将夏光维拉回年少学画的时光,“那时候,我们学画条件艰苦,没那么多资料,先生就会将吴䍩木老先生的真迹借回来给大家临摹,按理说,我们是没有这个机会看到的,先生从不吝啬,让我们这真的很感动。”
拜师三十年,在他的眼里,先生爱才惜才,很少严词批评,“先生从不会直接说‘你这画得不对’,更不会贬低,而是耐心告诉我们怎样可以更好。”先生因材施教,精心培育,为培养吴门画派薪火相传,开枝散叶是费心,又费力。
“艺术的殿堂是很难跨进去的。”观画时,先生想起恩师吴䍩木对他的这一句教导,先生认为,自己尚未跨进这座高雅殿堂,还要努力。
为了跨越这一步,先生选择了“北漂”。长达四五年的时间,先生会抽出半年的时间借住到北京的友人家中,安安心心搞创作。“我很享受那几年的时光,沉浸在自己的艺术天地里,无人干扰,是件幸福的事。”
先生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朝暮耕耘,劳作不息,开拓自己。正是这样的精神,近年来,先生在传承吴门画派的基础上,成功开创“青衣山水”的笔墨语言。
先生解释,中国传统的山水,通常不是一个具体的所指,而是利用“山水”作为载体和图式,通过观察、领悟、心得,再进行勾勒,最终完成的是一幅用作者个人语言表现的“山水”题材,不仅要有技术的完成,更要体现作者的学养、视野、境界。
他用笔触探索与创新,将吴门画派的精髓和现代创新绘画元素有机结合、融会贯通,完成了恩师吴䍩木先生生前未创作完成的“第三类画”的夙愿,实现了吴门画派新的突破。
住得僻静,吃得素净,活得清净。先生单身潜行在一条探索艺术的蹊径之上,拼搏了“一个甲子”,为风景传神、为山川立像,把江南“种”在自己的画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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