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与互鉴:“糯稻文化圈”及其变迁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22年第7期P9—P10

作者:杨筑慧

单位: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原题《文明与互鉴:“糯稻文化圈”及其变迁管窥》,摘自《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21年6期,王宁摘

作为数千年前人类社会改造自然的产物,稻米现已是全球一半以上人口的主要粮食品种,其生产与流通关系着人民生活的基本保障、国家的生态安全、文化传承、社会稳定等问题。因此,自古及今,稻谷种植受到了所在国的高度重视。一般来说,普通栽培稻由野生稻驯化而来,根据稻米淀粉性质的不同可分为粘稻与糯稻两类。

作为一类粮食作物,糯米曾是东亚、东南亚一些族群的主食,也是许多地区重要的酿酒和年节食物原料,衍生出诸多的民俗事象。对糯的研究,不仅可从物的视角窥视其本身之特性及历史演变,也能据此探讨相关的社会文化及生态问题,如文化建构、文化变迁、文化传播、人与自然关系、生境形成、宗教信仰、历史族群关系等。根据考古学、农学史、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我国长江中下游地区是世界栽培稻起源地之一,南方地区许多少数民族的先民不仅参与了这一农作物的驯化过程,还使之成为建构其社会文化的母本,并表现于物质、制度与精神多个层面,形成独特的稻作文化体系。总结和梳理“糯稻文化圈”的形成和传承历史,对于认识中华文明发展史,理解亚洲文明的形成和构建、增进不同民族和国家的交往交流交融,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根据学者的研究,糯稻种植与食用主要存在于亚洲地区,其他地区鲜见,且以东亚和东南亚为主,这或许是亚洲栽培稻发展历史的独特现象。除了糯稻起源的自然环境和生物性因素外,还与该区域族群文化有密切关系。

鉴于前人研究,在本文中,笔者借用游修龄“糯稻文化圈”概念,并对之加以系统化。结合一些学者对稻作文化的界定,本文所言糯稻文化是指以糯稻种植、糯米食用为基础而形成的技术、观念与行为的总和,涵盖了物质、制度和精神等层面。三个层面既自成体系,又相互交集,共同构筑了与糯关联的文化形貌整体。需要提及的是,作为稻的一类,糯稻文化既与宏观意义上的稻作文化有交集之处,也有独特性,与糯的生物性密切相关,是人们在种植和食用过程中被感知和体悟到的,并据此形成有别于非糯性稻的社会文化意义。

“糯稻文化圈”则是不同民族或族群基于互动、传播或自然环境影响在地理空间上形成的与糯文化有共通性或共享性的集合体,是一个跨区域、跨国家、跨民族或族群的概念。从时空角度出发,基于现代国家区域界限,借鉴前人研究成果,结合中国历史文献记载和田野调查资料,本文将“糯稻文化圈”划分为三个层级,包括两个主要文化圈和四个亚文化圈。

从空间上看,糯稻文化圈涵盖了亚洲以糯稻种植、食用为基础而形成的文化共通性区域,其下包含了两个主要区域:东亚糯稻文化圈和东南亚糯稻文化圈,前者主要包括了我国和朝鲜半岛及日本;后者则以东南亚为主。由于糯稻种植有着不同的用途,故在两个亚文化圈之下又各自分为两个次一级的文化圈,并以糯米是否为主食作为参照系。以糯米为主食的区域,不仅糯稻种植面积大,且在此基础上建构起相应的文化事象,形成较为完整的物质、制度与精神文化体系;而在糯米为非主食的区域,糯主要为节庆、仪式、食物原料或特殊事象等所用,更多表现为精神层面的文化内涵。与其他文化圈一样,糯稻文化圈也处于动态的变化过程中,总体上是不断衰微,原因较复杂。

概而言之,糯稻文化圈的研究不仅在于糯的种植和食用及其运用场景的喻义,更重要的是,通过糯,如何定义自我与他者,如何勾连内与外、历史与当下、传统与现代,如何以之为媒介或纽带结构社会等。作为食物的糯,与作为社会文化的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后者反映了人们的思考方式与认知角度。当我们在探讨糯稻文化圈时,看到的不仅是生长于稻田里的禾谷、餐桌上的食物以及其衍生产品的广泛运用,还有栽培和食物制作过程连接的群体跨越时空体现出的社会生命,对社会文化的形塑、对价值观念的认同以及共同体的建构等。

“糯稻文化圈”的形成与糯稻的栽培、传播及人口流动有密切的关系。尽管学术界关于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地大多倾向于中国长江中下游地区,且对于籼稻和粳稻也有诸多讨论,但对糯稻何时出现、最早的栽培稻是否为糯性等问题却没有共识性的定论。

东亚糯稻文化圈的形成经过了较长的历史时期,由于自然环境、饮食习俗、传播途径、生产技术、品种来源等因素的影响,不同地区对糯的接受度有一定差异,由之而形成了以糯为主食和非糯为主食的区域。春秋战国时期的吴越人、弥生时代的日本人,以及直至近现代的中国华南和西南地区少数民族都曾以糯为主食,形成了糯主食文化区。除一般食用外,糯在节日庆典、祭祀、社会交往等方面亦发挥重要作用,并成为身份与认同的象征符号。非糯主食文化区主要分布于我国北方及部分南方地区、朝鲜半岛,历史上虽曾普遍种植糯稻,但多用于酿酒或制作糕点、祭品、年节食品及熬糖等。东亚糯稻文化圈的形成,主要与早期野生稻在驯化过程中,对糯性基因的选择有关,并随着我国长江中下游地区和华南地区古代人群的迁徙而逐渐扩散,在东亚社会文化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造就了东亚地区不同国家诸多相同文化事象和价值观。

东南亚的稻作,可经由两条线路传入:一条从华南地区直接传入;另一条是“从中国长江中下游经华南和西南到东南亚”。基于这样的认知,东南亚的稻作农业来自南中国,且与百越人有密切关系已成为学术界多数人的共识。在东南亚地区,以糯为主食的族群集中分布于中南半岛,大致以泰国北部和东北部、老挝为中心,包括了缅甸、越南、柬埔寨部分地区,约在北纬15°—北纬25°的范围,且以傣泰佬族群为主,有的泰人还将糯与族群认同联系在一起。糯的食用在东南亚具有广泛性,除了在中南半岛形成糯主食文化圈外,在其他许多地方,糯米作为制作甜点、酿酒原料外,在节日庆典、祭祀等活动中也较为常见,如对某些地方的越南人来说,从出生到死亡,糯米贯穿于一生中的许多仪式。由此可见,糯,犹如一根带有魔力的线,在时间的氤氲下,将不同地区、不同人群串联在一起,共同编织了一张富有历史韵味的社会文化网络,创造了穿越时空的微观全球史,在交往交流中成就了彼此的文明。

综上所述,东亚糯稻文化圈和东南亚糯稻文化圈在形成和表现形式上既有共性也有一定的区别。共性主要表现在:糯稻栽培历史悠久;部分地区族群曾以之为主食,有的延续至今;糯米制品在特定时间成为神圣物,被用于祭祀神灵或祖先;一些年节食品多用糯米制作等。差异性主要表现在:东亚糯文化圈涵盖的民族较多,东南亚糯文化圈则多与泰佬族群关系密切;东亚糯文化圈大多糯文化事象表现力不如东南亚糯文化圈,这或许与糯在东南亚地区曾广泛流传有一定关系。

时至今日,虽然糯稻种植和糯米食用仍在许多亚洲国家和族群的社会文化中占据一定地位,但遗憾的是,其重要性已不可同日而语。无论是东亚糯稻文化圈抑或是东南亚糯稻文化圈,它们都在不断衰退中,尤其是原来以糯为主食的地区,这种衰微尤其明显。对于“糯稻文化圈”的衰微,学者们从不同角度进行了阐释,但仅限于国内个别民族或个别地区,缺少宏观上的视角,而国外的相关研究亦不多见。从目前有限的资料来看,造成“糯稻文化圈”日益衰微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政策或相关措施因素、非糯稻米品种的引入、认知偏差、外来文化冲击、糯稻自身特性影响、灾害与生态环境影响。

概而言之,“糯稻文化圈”的衰微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涉及政治、经济、技术、观念、文化等,既有地方性治策,也有宏观的全球化冲击,还有个体的认知与需求。食糯族群虽身处不同国家和地区,但他们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发展、全球化与传统习俗坚守之间的张力。

总之,“糯稻文化圈”的研究兼具生物性与社会文化意义,对其探讨不仅要关注糯稻的起源、品种、性状、遗传发展及与之相关的生态环境,也应关注一类粮食作物与人类社会文化的关系。对糯的探寻,也是观照我们自身如何与自然环境、社会相处,并在文化中凝聚共识,在共识中谋求发展。亚洲是世界文明起源地之一,也是栽培稻的主要起源区、种植区和主食区,尤其在东亚、东南亚,稻的种植与传播将不同区域的人们密切联系在一起,是亚洲文明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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